“……清风山之名最早见于《尚书禹贡》:导洛自清风,故而得名清风山。曹公子请看,远处这座山峰相传东汉陈子昭兵败藏身于此,后重新召集三百农夫重新起兵,最终成为东汉开国云台二十八宿之……”
蒯越琦骑在一头毛色灰扑扑的毛驴上,驴蹄踏在山间青石小径上,发出“嘚嘚”的轻响,一步三摇间自有几分闲散气度。他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绸质白衫,虽非华贵之物,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衬得他面如冠玉,双目朗然,颌下三缕微须随风轻拂,端的是一副儒雅风流的文士模样。他手中轻摇一把折扇,扇面上未题一字,只绘着几笔淡墨山水,边走边为身侧立马的曹炬细说清风山的来历。
清风山地处博州境内,层峦叠嶂,林木葱茏,自古便是中原腹地的一道天然屏障。这山间的一峰一石、一溪一泉,似乎都沉淀着千年的史事传说。蒯越琦学识渊博,谈及此处典故时,时而引经据典,将《尚书》《史记》中的记载娓娓道来,言辞间尽显书卷气;时而又话锋一转,说起当地流传的乡村野史,诸如山中精怪、隐士奇遇之类,听得人兴致盎然。
曹炬端坐于一匹神骏非凡的汗血宝马上,此马通体赤红,无半根杂毛,鬃毛如烈焰般披散,正是世间难得的良驹。他一身劲装,腰悬一柄寒光凛冽的弯刀,面容英挺,眉宇间带着几分久经沙场的锐利与沉稳。身为当朝枢密使曹佾之子,又任职北疆大营都指挥使,曹炬自小便见惯了朝堂的波谲云诡与沙场的血雨腥风,性子向来沉稳内敛,极少有事物能让他动容。可此刻听着蒯越琦的讲述,他却不由得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暗自思忖:“此人胸中果然有真材实学,绝非寻常酸腐文人可比。”
山间的风带着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鸟鸣清脆,泉声潺潺,一行人缓缓前行,倒也别有一番意趣。谁知这般宁静并未持续太久,走了约半个时辰,当他们穿过一处狭窄的山谷,眼前豁然开朗之际,异变陡生。
曹炬胯下的汗血宝马忽然焦躁地刨了刨蹄子,猛地停下脚步,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嘶,声音中带着明显的警惕。曹炬心中一凛,顺势勒紧缰绳,目光锐利地向前方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空地上,旌旗飘飘,猎猎作响,近百名身着官服与军服的人正列队等候,气势不凡。
见曹炬一行出现,那人群中顿时有十余名官员策马疾驰而来。这些官员大多身着宋代常服,头戴幞头,腰间束带,虽面带恭敬,却难掩身形中的干练。这时代的官员尚未完全脱离武事,骑术大多还算精湛,胯下骏马奔腾,尘土飞扬,片刻便已来到近前。
曹炬见状,不由得苦笑一声,心中暗叹:“终究还是躲不过这些应酬,看来今晚又不得安生了。”
到了近前,众官员纷纷翻身下马,为首的是一个白白胖胖的五品官员,他身着绯色官服,面容和善,却眼神精明,正是郓州知府宋胜。他率领着身后的六县知县,齐齐躬身俯首,声音洪亮:“下官郓州知府宋胜,及所辖六县知县,参见曹都指挥使。”
官员之中,唯有一名满脸络腮胡子的将领并未随众行礼,他身着铠甲,腰挎长枪,虎目圆睁,气势威猛,对着曹炬行了一个标准的军中之礼,沉声道:“卑职郓城大营统制官杨燃叩见曹都指挥使。”
“各位大人,杨制使,快快请起。”曹炬翻身下马,抬手虚扶,语气平淡却自有威严。
一番寒暄过后,曹炬的目光落在宋胜身后的一人身上,脸色微微一沉,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悦:“周勋。本公子来巨野县是为家事,何必如此大张旗鼓,惊动各位大人?”
这周勋乃是上京曹家管事周铭的堂弟,因办事勤勉,又恰逢曹佾需派人照料家中老夫人,便通过吏部将他任命为巨野县知县。曹炬此次前往清风山,行踪极为隐秘,本只告知了周勋一人,却不想竟引来如此多的官员迎接,这与他素来低调的性子相悖,自然心中不快。
听出曹炬语气中的不善,周勋顿时神情尴尬,手足无措,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额头上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一旁的宋胜见状,连忙上前打圆场,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说道:“曹都指挥使,此事怪不得周知县。每年此时,我郓州官员都会齐聚巨野县,拜奠曹老先生。今晨周知县偷偷出城,幸得平县张知县发觉端倪,我等知晓曹都指挥使驾临,心中仰慕,便一同前来迎接,还请曹公子莫要见怪。”
宋胜这番话半真半假,拜奠曹老先生确有其事,但众人一同前来,更多的还是出于对曹炬身份的忌惮与攀附之心。曹炬身为枢密使之子,又手握北疆兵权,权势显赫,远非他一个五品知府所能相比,自然容不得他有半点怠慢。
曹炬心中了然,知晓这等官场应酬的门道,即便心中不满,也不便太过较真,只得淡淡说道:“宋大人言重了。”
见曹炬无意追究,宋胜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站在曹炬身后的蒯越琦,不禁面露讶色,脱口而出:“蒯越琦?你怎在此处?”
蒯越琦上前一步,对着宋胜拱手施礼,神色平静地答道:“草民见过宋大人。草民原本前往山阳县访友,却不想友人早已外出远游,无奈之下只得怅然而归,不想在半路遇上了曹……曹都指挥使。”
曹炬转头看向宋胜,好奇地问道:“宋大人与蒯先生相识?”
宋胜收敛了惊讶之色,很快恢复了官场的从容,笑着向曹炬介绍道:“回曹都指挥使。这蒯越琦号南山居士,乃是我郓州闻名遐迩的才子,琴、棋、书、画、诗文无一不精,技艺精湛,堪称一绝,正因如此,世人又送了他一个‘五技狂士’的称号。下官曾多次派人邀请南山居士出任府中幕僚,辅佐政事,却都被他婉言谢绝,实在令人扼腕不已。”
“五技狂士?”一听这个名号,曹炬顿时恍然大悟,一段尘封的记忆涌上心头。
两年前,他与杨小云新婚燕尔,正是蜜里调油之际,整日如胶似漆,只愿两人相守。谁知他的四姐曹妙琴却时常前来打扰,更让他哭笑不得的是,曹妙琴与杨小云不知从何处寻得一本诗集,整日捧在手中,对里面的诗文大加赞赏,言语间尽是推崇。
曹炬本就对四姐打扰自己二人世界心存不满,见她们对那本诗集如此痴迷,心中更是不快。待看到诗集署名“五技狂士”时,便出言讥讽道:“这世上自号‘狂’字之人,大多是些自命清高、愤世嫉俗之辈,胸无大志却又不甘平凡,写出来的诗也无非是些自怜自艾、怀才不遇的牢骚之语,有何可取之处?”
却不想这番话竟同时得罪了曹妙琴与杨小云。曹妙琴本就性情刚烈,当即与他争辩起来;而杨小云看似温婉,骨子里却是个喜爱诗文的文艺女子,听闻心上人如此贬低自己欣赏的诗人,心中亦是颇为不满,连日对他冷淡相待。
曹炬见状,心中懊悔不已,只得放下身段,说了许多讨巧的情话,又特意寻来许多名家诗集相赠,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哄得杨小云转怒为喜。
如今想来,那本诗集的作者便是眼前这位蒯越琦。只是让曹炬有些奇怪的是,一路走来,他见蒯越琦举止儒雅,谈吐温和,尽显文人风骨,却丝毫不见半分狂傲之气,与“狂士”之名着实不符,这究竟是何缘故?
蒯越琦听了宋胜的夸赞,脸上却不见丝毫得意,反而显得有些不大自在,连忙摆手道:“宋大人过奖了。那‘狂士’之称,不过是早些年几个友人的戏言,当不得真;至于‘五技’二字,更是谬赞,草民不过是略通皮毛罢了,实在不敢当此美誉。”
宋胜却不依不饶,转头对身后的众官员啧啧叹道:“诸位请看,数月不见,这位南山居士当真是性情大变啊!往日的锋芒锐气竟收敛了这般多。”
这番话明着是感慨,实则带着几分调侃之意。蒯越琦的脸色顿时更加尴尬,脸颊微微泛红,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回应。
曹炬见此情形,眉头微微皱起,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周勋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知小主人心中已是不快,暗自暗骂宋胜不长眼,这般不分场合地取笑蒯越琦,殊不知蒯越琦此刻正随曹炬同行,取笑他不啻于打曹炬的脸面。也难怪宋胜当了十年知府,却始终未能更进一步。
周勋连忙轻咳一声,上前岔开话题道:“宋大人,此地偏僻荒凉,风大露重,不宜久留。我等还是早些护送曹都指挥使回县城歇息吧。”
宋胜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言语失当,心中暗自一惊,连忙收敛神色,恭敬地说道:“周知县说得是,是下官考虑不周。曹都指挥使,请!”
一行人随即启程,朝着巨野县县城方向行去。沿途山路渐缓,不多时便望见了县城的轮廓。巨野县虽是县城,却也颇为繁华,城墙高大厚实,城门处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
傍晚时分,曹炬一行抵达县城。周勋早已将自己的宅院腾空打扫干净,作为曹炬的临时居所。这宅院虽不算奢华,却也雅致整洁,院内栽种着几株梧桐,枝叶繁茂,环境清幽。
众官员将曹炬送至宅院门前,宋胜再次上前说道:“曹都指挥使,今晚下官已在城中最大的酒楼设下酒宴,为您接风洗尘。这既是我郓州诸位同僚的一片心意,也是为了恭贺您此次回乡,还望您切勿推辞。”
曹炬深知官场规矩,这般接风宴在所难免,若是执意推辞,反倒显得不近人情。他不再客套,拱手说道:“宋大人费心了。在下一路奔波,略感疲惫,先回府中稍事歇息,随后便前往赴宴。”
“好,好!那我等就在酒楼静候曹都指挥使大驾。”宋胜见状,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连忙应道。
待郓州众官员离去后,曹炬转头看向蒯越琦,语气平淡地说道:“今日得遇蒯先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实乃三生有幸。他日若有机缘,再与先生畅谈,今日便先告辞了。”
说罢,不等蒯越琦答话,曹炬便转身随周勋走进了院内,厚重的大门随后缓缓关上,将蒯越琦独自留在了门外。
蒯越琦愣在原地,脸上的神色复杂难辨,有惊讶,有失落,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他抬头看了看已经渐渐昏暗的天色,夜幕四合,天边泛起一抹淡淡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良久,他长叹一声,声音中带着几分无奈与不甘,牵着那头灰驴,缓缓转身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暮色之中。
当晚的接风宴设在城中的“醉仙楼”内,酒楼上下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宋胜特意吩咐后厨准备了丰盛的宴席,山珍海味,美酒佳肴,摆满了整整一桌。郓州的大小官员齐聚一堂,纷纷向曹炬敬酒,言辞谄媚,极尽奉承之能事。
然而,曹炬原本就心情不佳,又对这般官场应酬颇为厌烦,故而兴致缺缺。面对众人的敬酒,他只是浅尝辄止,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疏离,席间气氛虽热烈,却也透着几分微妙的尴尬。
刚过两更时分,曹炬便起身告辞,任凭宋胜等人如何挽留,也执意离去。周勋见状,连忙吩咐下人备车,亲自护送曹炬返回宅院。
回到府内,周勋早已命人备好热水。他虽已是一县知县,身居高位,却始终将自己视为曹家的家臣,对曹炬恭敬有加,亲自上前为他端来热水,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曹炬坐在桌边,接过热水,慢慢擦拭着脸上的风尘。就在这时,忽听屋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低声禀报道:“公子,小人曹三求见。”
曹炬拭干脸上的水珠,将毛巾递给一旁的周勋,随口说道:“进来吧。”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名身着黑衣的精壮汉子走了进来,正是曹炬的贴身护卫曹三。他躬身行礼,神色恭敬地说道:“启禀公子,那位蒯越琦蒯先生已经连夜出城了。小人已命曹二与侍卫陈渝暗中跟随,随时向公子禀报他的动向。”
曹炬闻言,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沉吟片刻,问道:“他出城时,所穿的是何服饰?”
曹三仔细回想了一下,答道:“公子与周大人进屋后,此人便找了个僻静之处,将先前所穿的绸子白衫脱了下来,换了一件粗麻长袍,而后才悄然出城,行事极为隐秘。”
曹炬听后,不禁哑然一笑,心中暗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白日在山谷之中,蒯越琦言说自己从山阳县访友而归,可他身上所穿的白衫却干干净净,不见半点尘土。要知道,巨野县至山阳县相隔数百里地,沿途山路崎岖,尘土飞扬,即便骑快马赶路,也难免会沾染风尘。蒯越琦衣着整洁,分明便是在说谎,他根本就没有去山阳县访友,而是特意在此等候自己。
“知道了。”曹炬对曹三摆了摆手,说道,“下去吧,继续派人盯着他,有任何动静,随时来报。”
“是,公子。”曹三躬身应道,随后轻轻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曹三走后,曹炬转头看向一旁侍立的周勋,问道:“周勋,你在巨野县任职已有两年,这蒯越琦在郓州名声如此响亮,你对他此人可有了解?”
周勋小心翼翼地看了曹炬一眼,低声说道:“回公子,小人对他略知一二。”
曹炬眉头微蹙,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满:“你任职两年,却只略知一二?这未免说不过去吧。此人既然是郓州名士,你身为知县,理应多有了解才是。无需顾忌,将你所知之事尽数道来。”
“是,公子。”周勋连忙应道,定了定神,缓缓说道,“据小人所知,蒯越琦自幼家境贫寒,父母早逝,他年少时便被亲戚卖至一陈姓官宦人家为奴。这陈家的公子当时正拜在原郓州大儒普山公门下求学,蒯越琦便作为伴读书僮,一同跟随普山公学习。
却不想那陈家公子资质平庸,顽劣不堪,对读书毫无兴趣,反倒是蒯越琦天资聪慧,勤奋好学,过目不忘,深得普山公的喜爱与赏识。普山公时常亲自指点他的学问,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后来,那陈姓官员因牵涉朝中一桩重大贪腐案,被朝廷下令斩首,家产查抄,家眷依律理应发配边疆为奴。普山公怜惜蒯越琦的才华,不忍见他就此埋没,便拿出重金将他从官府手中买了下来,对外只称是新买的书僮,实则将他收为义子,悉心栽培。
几年之后,在普山公的帮助下,蒯越琦成功脱了奴籍,恢复了自由身。普山公临终之前,更是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他,成就了一段佳话。所以郓州百姓都说,若没有普山公,便没有今日的蒯越琦。
蒯越琦也未曾辜负普山公的期望,凭借着过人的才学,在文坛渐渐声名鹊起,一时间仰慕者众多。只可惜,他曾为犯官奴仆的身份终究是个污点,按照朝廷律法,无法通过科举入仕为官,空有一身才华,却难以施展抱负,真是可惜了。”
“那……蒯越琦自己可有入仕为官之意?”曹炬追问道,眼中闪过一丝探究。
周勋思索片刻,答道:“回公子,据小人平日观察,这蒯越琦看似狂放不羁,淡泊名利,对官场之事避而远之,实则内心深处却极为渴望能够入仕为官,施展自己的才能抱负。他时常在诗文之中流露出怀才不遇的感慨,对时事也多有见解,可见其并非真正的隐士。”
如果周勋所言不假,那么今日蒯越琦的这番举动便在情理之中了。他故意在此等候自己,又刻意隐瞒行踪,想必是想借此机会引起自己的注意,寻求一个入仕的门路。曹炬心中这般想着,看了周勋一眼,忽然笑道:“看来你这两年知县没有白当,学问倒是大有长进,说话都文绉绉的。不过,你怎会对蒯越琦的事情知道得如此清楚?”
周勋闻言,脸上顿时露出一丝赫然之色,有些局促地说道:“小人……小人只是敬仰此人胸中才学,平日时常派人向他请教诗文之道,一来二去,对他的过往便多了些了解。”
曹炬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听你所言,你与这蒯越琦的交情倒是不错啊?”
“不敢说交情深厚,只是颇为相熟罢了。”周勋连忙解释道,“此人‘五技狂士’之名,数年前便已传至京城。四小姐曹妙琴对他的诗文极为喜爱,还曾特意命小人向他索要过几本诗集。正因如此,小人与他才有了些交集,算是颇为相熟。”
原来如此。曹炬点了点头,心中的疑虑渐渐消散。可就在这时,他话锋一转,脸色陡然一沉,目光锐利地盯着周勋,沉声问道:“那本公子此次来巨野县之事,是否亦是你告知蒯越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