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谭奇薇告别爸爸,乘坐出租车回家。
临别前,爸爸问她出国读大学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谭奇薇低下头,没有回答。有时候,不回答也是一种态度。她下不了漂洋过海去陌生国度生活四年的决心。可能是她从小到大,就没有出过国吧。
谭爸爸抬手撸了撸她的头发——这个陌生的动作让不习惯的谭奇薇下意识躲了一下——宽容地对她说,不着急,离高三毕业还有一年半的时间。
爸爸突然变成关心孩子的爸爸,这也令谭奇薇不习惯。谭奇薇猜测,可能跟爸爸经济状况大为好转有关;可能跟他对同父异母弟弟谭奇谭失望有关;还可能跟他年龄渐长懂得亲情可贵有关。
到家后,妈妈陈善英还在睡午觉。谭奇薇更换过衣服,坐下来写作业。题目在眼前晃,心里总是不能平静下来。
她可是承诺过罗门哲劝说他父母的,如今,一方面来自罗爸爸的压力,一方面来自她自己爸爸的劝说,双重压力之下,她开始动摇。她知道她的动摇是可耻的,于是用回忆罗门哲的信来驱逐心中的摇摆。
陈善英发出窸窸窣窣的起床声,不一会儿,她从卧室里走出来。她声音轻快地询问午饭吃了什么?要不要吃点水果?陈善英中午临出门前的惶恐不安已经消失不见。谭奇薇为此暗中庆幸。
谭奇薇描述她的午餐,陈善英坐在她对面剥柚子。剥出来的柚子放进宜家买来的陶土色餐盘里。红柚肉饱满多汁。
母女俩正和睦聊天,房门响了。陈善英唱诺一样喊着“啥人”,起身去开门。房门打开,是朱珍珍阿姨。谭奇薇见她总是忍不住下意识起身站立。
朱珍珍阿姨是哭着进来的。
她直奔沙发,双手捂住脸,呜呜呜哭得分外伤心。陈善英想递纸巾给她都不能。
“啥事呀?哭成这样,明天眼睛要肿了。小心幼儿园的孩子们问你眼睛为什么又红又肿。到时候你是说实话还是撒谎?”
没想到,陈善英还挺会攻心的。谭奇薇蹑手蹑脚跑进厨房,倒了一杯柠檬水,轻轻放方桌一角。
珍珍阿姨抽泣着放下手来,哭得不能自抑,不时抽搐般抖一下:“东升他,他要跟我离婚!”
离婚二字一出,不啻一枚重磅炸弹。
陈善英一下子缩了手脚。离婚不是她的错,但是她早已将“离婚的女人”看作是她个人失败的标签,牢牢钉在心头。听闻“离婚”二字,她脸色遽变,手脚僵硬,言语迟钝。明显是被心魔攻击了。
谭奇薇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赶紧奔厨房又倒了一杯柠檬水,轻轻塞在妈妈手里,扶妈妈坐在沙发上。
“好好的,为啥要离婚?”停顿一刻,陈善英隐隐叹气,声音发颤地询问。
“他说我连个孩子都管教不好,好好的儿子交给我,给我越带越没出息。如今直闹着要读职校,做他做过的焊工,让他没脸见人,索性离了,散了,眼不见为净。
儿子这样,他觉得人生也没盼头了。不如眼睛一闭,一走了之。到了九泉之下,还能伺候一下他苦命的老子。
我倒是想反驳,可是我反驳什么啊?儿子跟犟驴似的,他爸都心绞痛去医院了,他还嚷嚷着他爸爸是装的,没心没肺到这种程度,连我自己都吃惊。他爸爸能不心寒?”
谭奇薇一开始还不敢相信,直到听珍珍阿姨说出罗门哲说他爸爸是装的,才对珍珍阿姨的说辞深信不疑。
她虽然不似妈妈那样明显,却也被深深惊到了。
作为离婚家庭长大的孩子,她最懂那种残缺与无力了。她打小就羡慕那些可以一手牵爸爸一手牵妈妈的孩子;羡慕游乐场里挑战型项目里有爸爸勇敢作陪的孩子;羡慕那被爸爸大力掐着胳膊支凌空转圈的孩子……单亲家庭的孩子自卑,就是在一次次的羡慕中积淀出来的。
她要谨小慎微,避免出错,因为她背后只有一个妈妈,而妈妈挽救错误的能力是有限的。她犯不起错。她只配缩手缩脚地活着,连笑都不能笑得太大声。讨好型人格,就是这么形成的。
单亲家庭带给自己的性格缺陷,随着年龄增长和知识增减,她一点一点在发现。也许不止自卑,不止谨小慎微,不止讨好型人格;也许还有恐婚,还有骨子里的消极悲观……一定还有更多缺陷等待发现中。
她走过的苦难,何必眼睁睁看着罗门哲再走一遍?
当这一感慨在心中成形时,她深切地共情了罗门哲爸爸。就在昨天,罗叔叔当着她的面央求罗门哲:“爸爸走过的错路,又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你再走一遍?”
谭奇薇扭转头,眼泪自眼角滑落。
她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因为罗门哲的一意孤行而导致家庭解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