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在2月中旬过。
罗门哲时刻留意家中电话,但凡电话响就冲过去接。父母不知他的小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希望能侥幸接到陈星叔叔的拜年电话。
因为罗门哲成绩突飞猛进,罗东升和朱珍珍人逢喜事精神爽,好似都年轻了几岁,也有热情装扮家和置办年货。
吃老上海黄鱼面的风潮因为小红书和抖音继续在发酵。罗东升实在忙不过来,再三犹豫之后聘请了一个外地来的年轻小伙子。小伙子白天在店里上班,晚上就睡在几张椅子拼成的临时床铺上。外地打工人的辛苦,令人恻隐。
罗东升回家望着儿子,跟朱珍珍背后讨论:阿哲倘若去国外进修,大抵过的也是新聘请的年轻小伙子的日子。想想就令人心疼。
朱珍珍心有戚戚然,作罢了鼓动罗门哲出国求学的心——做父母的,总是贪心。当初罗门哲的成绩吊车尾,他们唯求罗门哲能中上成绩,好歹考上个大学。后来,罗门哲后来居上,甚至超越谭奇薇一名,他们便开始琢磨出国留学的事。
大概没有哪座城市,像上海这样热衷将子女送出国。每户人家,沾亲带故的亲戚里扒一扒,总能扒出几个散布在世界各地的人。让子女去国外镀金、淘金,是上海家长普遍的雄心壮志。再不济,也是要去香港做一下交换生的。
罗门哲不知道他父母的隐秘心事,只一门心思复习,接电话。
罗东升和朱珍珍也不知罗门哲的心事,以为经历过鸡飞狗跳,终于走完叛逆期,从此天下太平了呢。
都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可有时候,命运却翻云覆雨,不肯轻易随人愿。罗门哲积极接电话,接了一个寒假,也没有接到陈星叔叔的来电。
眼看要开学,罗门哲心生一计,决定偷看爸爸手机。他不信爸爸舍得将老同事、老朋友的联系方式删得一干二净。
偷看手机的过程刺激极了。爸爸罗东升在洗澡,罗门哲假装在卫生间刷牙,于一堆爸爸的冬日衣服中扒出手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开机的手势早就了然于心。
才解开屏幕的锁,就听见爸爸在卫生间爆喝:“你在干什么!”
罗门哲吓得差点把手机扔地上。
正在他紧张措辞之际,又听见卫生间继续道:“只听一次也会记得,呜呜呜呜呜呜,我在干什么!什么都觉得呜呜呜呜呜爱的主打歌……”
罗门哲狂舒一口气。继续偷窥。
简直不敢相信,爸爸的通讯录里真的没有陈星叔叔。微信朋友圈嘛,因为不知道陈星叔叔的昵称是什么,海量通讯录联系人里无暇一一翻看朋友圈。罗东升荒腔走板的歌声已经换了好几首,眼看水流声也已关掉,罗门哲还一无所获。
客厅的脚步声突然靠近,光影一变,罗门哲妈妈朱珍珍撩布帘进卫生间,逮到罗门哲慌乱放手机的动作。
“你——”朱珍珍嗓门儿洪亮。
“嘘——”罗门哲手指竖在唇边,脑海里飞快转动,想找一个完美借口。
“又偷玩你爸手机里的游戏!”朱珍珍压低声音,训斥罗门哲。得,这下理由也不用找了。
罗门哲紧紧抱了一下妈妈,咧着嘴要外走。
“回来!”朱珍珍扬着声音断喝,罗门哲心里一惊,接着又听妈妈道,“把牙刷完再走。”
一无所得,又不敢公然询问,罗门哲怅然所失。
同样怅然若失的,还有谭奇薇。
大年初一,因为节约冰箱里的电,陈善英别出心裁,或者说,沿袭她从她妈妈那个年代学来的技能,将熏鱼、香肠、猪肋条吊在窗外,寄希望于冬天的寒冷给食物保鲜。她忘了,气温每年逐升,上海已经很多年不见冰凌。
也不知是温度不够冷食物变了质,还是飞檐走壁的夜行动物污染了食物,总之,陈善英大年初一上午就开始腹泻。
她给自己吃了黄连素,依旧不能减少她往厕所跑的频率。
谭奇薇劝妈妈去看急诊。
“不吉利!”陈善英一口回绝。
挨到晚上,陈善英已经虚脱到站不直身体,脸色也病态地发黄起来。谭奇薇看得心惊,哀求陈善英去看急诊。陈善英扭头看墙上的钟表,用虚弱的语气坚持道:“还差几个小时。”她是铁了心要等过了大年初一再去医院。
夜里,睡在子母床下铺的谭奇薇被妈妈的痛吟声扰醒,她顺手摸了一下。
“妈妈你发烧了。要喝水吗?”
回答谭奇薇的,是陈善英迷迷糊糊的哼唧声。
谭奇薇连忙去厨房,调了些淡糖盐水,端给妈妈喝。她把温水杯放床头,扶妈妈起床。陈善英滴水还未沾,一坐起来,先呕吐起来。因为胃里空空,黄胆水都被吐了出来。谭奇薇抬手擦了一下脸上被喷溅到的汁液,泪水潸潸如雨下。
那一刻,她同时感受到害怕和无助——害怕失去妈妈,不知道该向谁求助。
向爸爸吗?他们离婚时闹得极不愉快,婚后多年也从不相见。爸爸是她的爸爸,却早已不是妈妈的相关人。
向珍珍阿姨吗?总觉得大年初一深夜一点给珍珍阿姨打电话,有点下不了手。她倒是想给罗门哲打电话,只是觉得罗门哲同她一样,有心无力,是个生活小白。
谭奇薇拿起手机,翻看通讯录,脑海里嗡嗡响,最后竟然拨通了林美珠阿姨的电话。可能是上次四人聚餐,气氛还算融洽吧。
“怎么办呢?夜里能去看病吗?我担心妈妈硬撑到天亮身体会吃不消。”
林美珠阿姨用没睡醒的声音温柔地回答谭奇薇。她的声音,像是一针定心剂,让谭奇薇渐渐从紧张和恐惧中放松下来。
林美珠阿姨告诉谭奇薇,她已经让谭爸爸拨打了120,等120车到的时候,谭奇薇记得带上医保本跟120车同去,去看中山医院的急诊。她将马上出发,去中山医院急诊部跟谭奇薇会合。
林美珠的话等于一颗定心丸。恐惧过后,谭奇薇纷乱的思绪清晰起来。
按照林美珠阿姨的指导,她一步步做下来。八分钟后,120救护车呼啸而来。尖锐的声音划破夜空,却给谭奇薇带来奇异的安全感。
江南新村人引以为傲的周边医院多且近,发挥了作用,仅用了不足6分钟,谭奇薇妈妈陈善英就被推下救护车,推进中山医院位于斜土路与枫林路交叉口的急诊部。
到了灯火明亮的急诊部,谭奇薇看到值班医护,勇气倍增,她笃定得仿佛是位饶富经验的成年人。
半小时后,林美珠阿姨到了。与林美珠同来的,还有谭圳。
只是那时候,陈善英已经被推进急诊室手术室。经过医生检查确认,她肠道粘连,肠管形成折角不能缓解,医生建议尽快手术。
幸好粘连的比较少,且陈善英还算年轻、身体状况比较好,算不上大手术。
饶是如此,手术预计时长也要2个半小时。
谭奇薇出门出得急,单薄的睡衣外面只来得及套一件棉上衣,腿上只穿了条薄睡裤。急诊室的空调不足以温暖她的身体,更不足以抚慰她忐忑不安的心。
谭圳赶来后,看见抱着肩膀缩成一团的女儿,连忙脱下大衣,包在谭奇薇身上;林美珠见状,解开围巾,帮谭奇薇围在脖子上。之前强作镇定的谭奇薇,见到爸爸和林阿姨后,眼泪扑簌扑簌往下落。谭圳揽着她,用史无前例的慈爱声音,接连安慰道:“不怕,不怕。”
陈善英术后推出来时,人是清醒的。她揪心女儿胜过揪心自己的健康。当她被推出来,看到女儿不是一个人时,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陈善英心疼谭奇薇,要她回家去睡;谭奇薇不肯,挨在陈善英身边,一直陪她度过手术后最危险的2小时。
天色蒙蒙亮时,谭奇薇爸爸安排好一对一专护的事情,交完费用,开车送谭奇薇回家。
离婚十年,谭圳第一次重回当年的小家。尘封的记忆被破打开,往事在脑海里呼啸。谭圳目光一一扫过家里高高低低的家具,那些陈设几乎未变,只多了一个颜色艳丽的小双人沙发。过时的铁框玻璃窗,颜色斑驳的木地板,时有墙皮起泡的墙面……时光在这个小家里停止了。谭圳突然有些心酸。
她的女儿,原来一直生活在凝滞的空间里。这方空间,悲伤的味道依稀可闻。
他一直理直气壮,认定自己绝无过错。置身在破败老旧的小家里,他的理直气壮,开始动摇。
谭圳心慌意乱地叮咛一番,掩门退出。
下楼的脚步有些不稳。
打开豪车的车门,坐进驾驶位,深吸几口气,让心神归位。踩油门前,谭圳扭头,向副驾驶位上安静等待的林美珠道:“谢谢你坚持喊我出来。”
林美珠用大围巾将自己裹裹紧,淡然地笑了笑:“我也是为了儿子。”
车开动了,在老小区逼着的空间里缓慢腾挪。
终于挪出小区,拐上大路后,林美珠幽幽道:“毕竟我们有走的那一天。到时候,他们姊弟俩,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血浓于水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