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状元此言大谬矣!”
就在崔孝允被陈凡说得哑口无言之时,突然,旁边有人开口道:“崔氏乃是我朝功勋之后,百年间靠着先辈点滴积攒,方才有了陈状元所谓的十万结,并没有违反朝廷法纪的地方,不然我王不早就处置崔家了?所以何来的秋山一说了?”
“要说这秋山,在下觉得还是大梁当仁不让,先帝时嘉善长公主向先帝说要民田三万顷,德王府侵占清河县民田七百倾,大梁的勋贵阡陌连亘,崔氏与之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这时,陈凡身边不远处的唐璣道:“这位使者听到的消息已然过时了。”
“嘉善长公主去年故去,我皇帝已经向宋驸马索要三万顷的民田,如今公主府业以全部将田清退。”
“那德王呢?”那使者问。
“当今圣上刚刚登基时,便责令宗人府查办此事,德王府的田……也早就退还给地方了。”
那人闻言顿时哑然。
陈凡笑了笑道:“这位是……?”
那使者恭敬一揖道:“在下乃下邦别试之榜眼,金明圭!”
“原来是金榜眼!”陈凡点了点头道:“今大梁圣天子在位,洞明烛照,一切有损百姓的事情,天子无不明令禁止,这些,刚刚你也听到了。”
陈凡目光扫过场中众人,最终落回金明圭身上,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金榜眼方才为崔氏辩解,说其财富乃先辈积攒、不违国法,可金兄是否想过 —— 为何大梁勋贵占田能被圣天子一纸令下追回,而贵国崔氏的十万结田产却能世代相传、无人撼动?根源便在这‘制度’二字上。”
他微笑点头道:“贵国的两班制度,金兄身为别试榜眼再清楚不过。文武两班之上,王族之外分四等,两班子弟生而便享特权,科举有‘四祖审查’的门槛,庶孽子孙连文试都不得参与,这是从根上就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先辈为官,子孙便世代为贵,田产可免税、人丁可免役,即便巧取豪夺兼并民田,也因‘两班特权’而无人敢究。”
“可大梁不同。” 陈凡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清亮,“我朝自太祖高皇帝立国便立下规矩:‘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无贵国‘庶孽禁锢法’那般严苛的身份限制。且不说嘉善长公主、德王府的田产说退便退,即便是开国功臣之后,若敢倚势侵占民田,户部查勘属实便要追夺田产,刑部还要论罪 —— 我朝律法管的是‘事’,不是‘人’,管的是‘行为’,不是‘出身’。”
他看向金明圭微变的神色,继续说道:“更关键的是‘流动’二字。贵国两班靠世袭与婚姻维系地位,阶层如铜墙铁壁,非两班子弟纵有天大才学,也难登高位;可我大梁科举,不问出身不问家世,农夫之子可中状元,商贾之孙能入翰林。就拿我陈凡来说,出身寒微却被圣天子点为状元。这般‘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光景,在两班世袭的贵国,可能实现?”
陈凡站起身,目光灼灼:“金兄说崔氏不违贵国法纪,这话或许没错 —— 只因贵国律法本就为两班特权而立。可我大梁,正在于律法之上有‘公义’,制度之内有‘活气’:勋贵无永久之权,寒门有上升之途,即便偶有权贵跋扈,圣天子也能借制度之力正本清源。这不是大梁比贵国多出几位贤君,而是大梁的制度,本就比两班世袭之制多了一份对‘民’的敬畏,少了一份对‘特权’的纵容。金兄以为,是等级森严的‘固化之制’更利国家,还是上下流动的‘清明之制’更得民心?”
“哈哈哈!”突然一阵长笑声传来,众人齐齐转头去看,却见不知什么时候首辅韩鸾已经到了,身边站着一个身着朝鲜官员服饰的中年人,正朝着陈凡大笑。
“没想到刚刚到了悯忠寺就能听到陈状元高论!善!”韩鸾根本不管身边那中年人尴尬的脸色,毫不吝啬对陈凡的欣赏。
陈凡赶紧躬身一揖道:“见过老大人。”
韩鸾点了点头,对不远处的道深道:“大和尚,可都准备周全了?”
道深施了一个佛礼笑道:“今日雅集就安排在香雪海旁的观音殿,殿中保存着我悯忠寺历代石刻、经幢,老先生与诸位可以进入品赏古物,吟诗作赋。”
一行人走进观音殿,果然,殿中用红色绸布遮盖着不少古物,和尚们一一上前揭开,众人凑近去看。
自陈凡到来后,一直便是众人眼中的焦点,榜眼黄会见到这些古董,顿时来了劲儿,他虽是江西抚州人,但因进京赶考,所以曾经借住在悯忠寺,对于悯忠寺的这些古董,他也曾细致研究过。
只见他抢前一步走到一座碑刻前道:“首辅大人,诸位,这座《重藏舍利记》碑立于唐会昌六年,由采师伦书写。其文记录了舍利原本藏于智泉寺,因武宗灭佛,智泉寺被毁,后来舍利被移至悯忠寺的经过。”
道深本准备作为寺庙主人露一把脸,谁知被黄会抢了风头去,卖出去的一条腿,尴尬的收了回去。
众人听得十分认真,黄会见状更来劲了,他又来到一座碑前道:“这是《无垢净光宝塔颂》碑,这座碑文更有意思,是唐代书法家苏灵芝书写,原本是史思明为讨好安禄山,在悯忠寺修建无垢净光宝塔时所立,碑文是为安禄山歌功颂德。不过后来史思明降唐又再度反唐,碑文内容也遭到改刻。此碑文字为竖排,但却是从左至右行文,这在碑刻中十分罕见,可谓是稀世珍宝。”
这边黄会介绍地卖力,众人听得也十分专注,可朝鲜来得崔孝允却嗤笑一声:“难怪上邦天朝让区区倭丑两次攻入南京附近,原来士大夫们都喜欢这佛老之说!”
一席话,周围人顿时脸色大变,尤其是韩鸾,是他将今日雅集安排在悯忠寺,没想到朝鲜人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这不是在打他的脸又是什么?
韩鸾身边的中年人见状,一步走出,黑着脸“训斥”道:“崔孝允,你太过分了,岂能说出这般话来?”
这话有意思,表面是训斥,但却不说崔孝允这话如何失礼,有股子“为了批评而批评”的味道。
黄会本来就是想要卖弄,谁知竟被对方说成喜好“佛老”。
这种标签,对于刚进官场的新丁来说,可不是什么好称呼,一时之间,黄会脸色涨红,进退失据。
半晌之后他方才质问道:“难道贵国没有僧人?”
崔孝允不屑道:“我国僧人只如过街老鼠,不敢公然肆行城市,形同卑贱乞丐。遇到武士或者官人,则恐惧伏地,一旦稍有不恭,便会被奴仆捆起来往死里抽。所以异端之说(佛教)一蹶不振。”
“中古有一道僧,挺出京山。其名宝祐,能文章通佛经,畿民多惑焉。儒林抗章九重,明其罪状,充军于济州绝岛。知府日日酷杖,旬日之内即死。故自此异端之徒,摧挫自戢,而亿万苍生,只游于名敎五伦中矣。”
说到这,他反问众人:“堂堂中华乃圣人之渊薮,礼义之根本,你们这些名教之人,为何会选择这种地方举办雅集?堂堂天朝上国的榜眼,为何会对佛老之物如数家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