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旵听到这话,神情终于不再轻松。
但他依然强撑着嘿然冷笑:“你的堂兄?你一个小小举人,莫不是以为考中了解元,就能让天下人投鼠忌器了吧?”
“孙大人误会了,你们连乡贤老大人都不在乎,你们连现任的礼部侍郎都不在乎,你们怎么可能顾及到在下一个小小举人。”
话虽如此,但站在他孙旵面前的可不是普通的举人。
这个举人交游广阔,还没中进士,便领了两道圣旨。
跟恶了皇帝的胡家父子相比,这位的圣眷简直……。
更何况,在这小子身边还有刘讷那种帝师。
实在是麻烦。
陈轩这时还没醒转过来,结结巴巴道:“老山长,我恐怕没法胜任山长一职,何况,何况我已经答应文瑞,在弘毅塾……”
他的话还没说完,胡源摇了摇头:“文辕,你搞错了,我说的让你成为安定书院山长,不是礼聘你,而是将整个书院的地契、房契,书院的所有一切,全都给你。”
他刚说完,身后的胡诚惊呼道:“老爷……”
陈轩不可思议的盯着胡源,脑中混乱无比。
孙旵见到这一幕,冷笑道:“胡老大人真是好一招祸水东引。下官佩服。”
说罢,他又看向陈凡:“陈解元,我看在同为南直老乡的份上,送你一句话,做人不要锋芒毕露,考不中进士,一切都只不过是梦幻泡影,就算你有勋贵撑腰,就算你有那一两个老头子撑腰,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现在得罪的人,比你想象中的更多,而你的所作所为导致的结果,恐怕你更加难以想象……”
“比如,我说你一辈子都考不中进士,你信不信!”
陈凡还没有回答,一旁的祝咏哈哈一笑:“不信,这位大人,我祝咏可以跟你打个赌,我老师肯定能考中进士,怎么样?敢不敢打赌?”
孙旵斜斜睇了祝咏一眼:“你又是何人?”
“哦,在下祝咏!”
“祝咏?祝咏?祝咏……”孙旵似乎听说过祝咏的名字,反复念了几遍,突然合掌笑道:“祝状元的儿子!”
“没错!”祝咏昂着头。
孙旵哈哈一笑,转头对陈凡道:“你看,你满身的虱子,现在又多了几个,这位的父亲,在朝中竖敌可不少,若在下将贵师徒的情义跟中书舍人惠士奇聊一聊,他估计会对此很上心呐!”
说罢,他一拂袖,转身就走。
……
待孙旵走后,天色不早了,陈凡几人也提出了告辞。
胡源好像又恢复到之前那副行将就木的样子,整个人散发着浓浓的朽气。
他对陈轩道:“文辕,你是正人君子,安定书院交给你,我就放心了。希望你能让安定书院正学醇风、树德务滋的精神传承下去。”
陈轩还是觉得自己不够资格,连连推辞道:“老山长,我,我不行!”
谁知陈凡一拉陈轩,随即拱手道:“老山长放心,我堂兄这个人做事但求无愧于心,断不会叫山长失望的。”
………………
三人出了门,陈轩还在一个劲叹气:“文瑞,你怎么就能替我做主,答应下此事?你知不知道安定书院那可是胡家先祖百年的心学,从宋时就……”
陈凡看着这方正耿直的大哥,笑了笑:“大哥,我这也是为了老山长好。”
祝咏到底是官宦子弟出身,从小又是见惯了世态炎凉的,他出口直言道:“师伯,这件事,你要听老师的,那胡源就是欺负你这人真诚老实,想着祸水东引呢。”
“嗯?”陈轩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祝咏道:“胡家倒了架子,守不住家业,说不得就会被周围觊觎的人生吞活剥了。但只要交给师伯你,你一定顾念以往的情分,不会亏待胡家!”
陈轩抿着嘴摇头:“老山长都守不住的家业,我如何守得住?”
祝咏看了看他身边的陈凡,嘿然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
陈凡这时正色道:“大哥,我觉得你还是要勉为其难接下这烫手山芋,安定书院是我淮州府的百年书院,为乡梓教授出多少读书明理之人?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教书育人的干净地方被那些小人盘踞吧。”
听到陈凡这话,陈轩这才终于色变,他是一个纯粹的读书人,心眼儿有,但实在不多,或者说,他的心思几乎都放在学问和操守上了。
听到他一生最珍视的地方有可能被那种人糟蹋,他连连点头:“没错,没错,没了安定书院,又不知多少孩子要多走几十里路求学。”
…………
就在众人说话的档子,贡院内誊卷的工作基本已经完成大半。
十八房同考官就以唐胄亲选的那篇程文作为“标准答案”开始阅卷。
会试这种初选,同考官们若是遇到合“式”的卷子,便会用青笔一场场签上评语,推荐给副主考。
副主考认为也很满意,则会用青笔批上一个“中”字,再呈送给唐胄。
唐胄阅后认为合式,则用青笔再批一个“中”字。
到这会儿,众同考官才静下心来细细研究唐胄推崇的这篇文章。
可他们看完后顿时为难起来。
若用这篇文章为范本,那正场会试就没人能中了。
为什么?
因为这篇文章压根没有八股体式,文章一分为二,只有上下两截,而且写这篇文章的考生虽然创造性的搞出了这种体式,可人家不仅写得毫不生涩,反而圆融饱满,理气兼备,丝毫挑不出毛病来。
大家没辙,只能请总裁官唐胄“降格以求”。
在会试阅卷中,“降格以求”事实上很普遍,因为以往都是大佬写程文,大家为了拍马屁,就说大佬你的文章太好,人家考生拍马赶不上,要不降一降标准吧?
可这次却又不同,不降标准,大家实在没办法批阅了,
唐胄见一种房官求见,说出了这个诉求,于是点了点头道:“教也者,长善而救其失者也。”
科举的目的是选拔人才,而非苛求文章水平都跟那变态考生一样厉害啊。
范文虽佳,但若因此淘汰所有考生,那岂不是违背了“长善救失”的教育本意?
接着,唐胄继续道:“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当然,理明气畅者,亦不必尽拘股法!”
这句话出自《孟子》,唐胄的意思是“绳墨”虽不可废,但考生若能在“理、气、辞”三方面达标,即使水平稍差些,亦可取中。
有总裁官订了调子,众人心里这才有了底。
在回返各房的路上,突然,大家不约而同想到一个自己忽视的问题。
“今天才发现,原来那考生的文章竟然如此厉害!其他人的卷子根本无法与其相提并论,甚至阅卷都只能降格以求。”
“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