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不想过多谈论儿子与陈凡的矛盾,胡源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反而问起了这两年来,泰州的一些变化。
当几人说起鱼汤面时,这个老人竟然精神振作了不少,脸上带着笑容和回忆的表情吟诵道:
“晨雾氤氲灶火温,
银丝翻雪鲫汤浑。
廿年齿颊留鲜久,
一盏乡愁慰客魂。”
陈凡等人听完后对老人的诗才由衷的佩服。
这个年纪,说起一件事或者一个物品来,有感而发,随意便口占一首,这种水平,陈凡自问是做不到的,即使他如今也算是学富五车了。
“记得小时候,老夫经常去城外水田里抓长鱼【黄鳝】,一抓就是一竹兜!”胡源说到这,夸张的用手比了个很大的圆形,“回家后交给母亲,母亲将长鱼打荡干净后用酱油腌了,最后伴入五香粉放在油锅里炸制!”
他竖起手指:“三次!要炸三次,吃的时候再加一点葱姜香醋冰糖酱油,最后撒上胡椒面,那味道,真是香啊。”
“年轻的时候喜欢吃些味道重的,每次家里煮鱼汤面,老夫那时总觉得味道寡淡,所以一吃面,就偷偷从瓷罐中拿出两条脆鳝来佐着面吃。”
突然,他停了下来,目光中的回忆更浓了:“可惜,那个味道在老夫十二岁之后就再也没有尝过了,我母亲在我十二岁时去世了。”
众人正不知应该怎么劝一劝这个老人时,谁知一旁的祝咏突然“呜呜呜”的哭出声来。
他的哭声让在座众人,包括陷入回忆的胡源都惊讶了。
“抱歉!”祝咏起身躬了躬身,“听老大人说起故园风情,我也不由想起了母亲,学生的母亲也是在学生十二岁时去的。”
胡源这才反应过来,他还没问过这个年轻人是谁呢!
“先父祝寿华!”
胡源闻言大惊失色:“祝寿华?天监三年的状元?”
“正是!”
胡源盯着祝咏看了很久,最后才缓缓道:“老夫与你父亲乃是同年,殿试后一起进的翰林院,不过那时候你父亲因是状元已经授官,而老夫不过是二甲,只在翰林院做个庶吉士继续读书。”
见是父亲古人,祝咏这次郑重下拜,重新见过了胡源。
到这会儿,胡源才知道,昔日状元之子,如今已经拜在陈凡门下,心中不由更加吃惊。
目光中的惋惜则更加浓厚了。
就在这轻松温暖的交谈下,众人直聊了半个多时辰。
陈凡正与陈轩二人准备提出告辞,谁知这时候胡家的院门又被人敲响了。
老仆胡诚听到敲门声便去开了门。
这时,一个胖乎乎的人影从门边闪了进来。
待那人进了院子,陈凡慕然发现,此人他竟然还认识。
孙旵走进院子,刚抬头便一下子看到堂屋中竟坐着这么多人。
尤其是在看到陈凡那张笑吟吟的脸后,他转身就想离开。
谁知这时胡源已经冷着脸道:“孙少卿怎么又来了?”
孙旵只好谄笑拱手,上前施礼:“老大人。”
胡源刚刚温和的脸上此时已经布满了寒霜。
众人都很诧异,大家都是来自南直隶,在这年月,最重乡党的同气连枝,怎么这两人见面气氛就变味儿了。
孙旵小心翼翼看了看陈凡,然后这才转头道:“老大人,这件事我也是受人之托!终不过也是为了你们胡家百年声誉着想啊。”
胡源闻言冷笑一声:“我儿子胡襄虽然不中用,但也担不起苏时秀肩上的责任。这一年,他苏时秀颟顸无能,致使东南形势愈发不堪,胡襄有责任,但他苏时秀就没责任了?”
“他想借着这个机会,让胡家把责任全都领走,那我问你,老夫的儿子若是被砍了脑袋,于老夫有什么好处。”
听到这,众人渐渐品出味来。
想必是朝廷对于苏时秀这一年来的表现很是不满,苏时秀收到了风声,为了保住官位,故而想借这个机会,把责任全都推到胡襄头上。
陈凡想起好像谁跟他说过,苏时秀是很有希望入阁的。
如今他深陷东南“泥沼”,估计还做着入阁的梦,所以才会逼迫胡家。
想到当时苏时秀还曾招揽自己入幕府,被自己拒绝了,现在看他对胡襄的冷血,陈凡真是无比庆幸当时的他守住了诱惑。
听到胡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竟然将苏时秀的事情给挑了出来,孙旵顿时恼羞成怒。
他孙旵虽然是南直在京官场的后辈,但他也是堂堂光禄寺少卿,几次三番来当说客,这胡老头竟然不给他一丁点面子,孙旵想到这,也翻脸了。
“胡侍郎,条件都已经跟你说过了,胡襄这次肯定是脱不了身了,若你冥顽不灵,那就休怪咱们不讲老乡的情面了。”
胡源冷笑,好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般:“老乡?你们还把我当成乡党吗?逼着老夫让儿子把他苏时秀的责任全都揽下,若是不肯,就要群起而攻之。”
“老夫今天就告诉你,这官老夫可以不做,请归的折子老夫也早已递上去了,但你要老夫卖儿子?休想!”
孙旵“哈哈”一笑:“胡侍郎,你不会以为拒绝了苏督师,你还能回乡暗度晚年吧?”
胡源色变道:“怎么?他苏时秀还敢杀了我不成?”
孙旵连连谑笑摇头:“不不不,大可不必!只要想想办法,将你家书院夺了去,你觉得你一个致仕老翁还有什么吃喝嚼用?”
“还有,你那个二儿子胡芳,这些年可没少以学田的名义给霄小诡寄,若是这节骨眼上,我们找人上奏一本,你说皇上会不会对你那大儿子更加着恼呢?”
“你!”听说要动他的祖产安定书院,胡源终于色变了。
孙旵见状,心中大定,转而温和道:“记得太史公曾经说过,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胡侍郎,想要保住祖业和体面,我劝你最好别不识好歹。”
胡源闻言,心中悲凉,在孩子没出事之前,孙旵这个小人见到自己时,极尽谄媚;如今胡家落难,什么样的牛鬼蛇神便都纷至沓来了。
可偏偏孙旵说得是现实,安定书院名下的田产、学田不知惹来多少觊觎的目光。
现在是用这个来要挟自己,可一旦自己真的回乡,定然就有跟多人闻着味道用森冷的目光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只需要露出一点破绽,胡家便要彻底衰落了。
想到这,他似乎打定了主意似的,将目光看向一旁激愤不已的陈轩,突然对孙旵开口道:“今日起,老夫就将安定书院交给陈文辕!”
说罢,他转头对目瞪口呆的陈轩道:“从今天起,你就是安定书院的山长了,文辕!”
陈轩眨巴着眼睛,根本没搞清这里的情况:“老山长。”
胡源伸出手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转而对孙旵道:“你告诉苏时秀,书院我已经送人了,胡襄的事情,他想也别想。”
孙旵看向目瞪口呆的陈轩,恼羞成怒道:“只要这人不是皇亲国戚,你觉得这有用吗?”
“有用!”
胡源还没说话,这时陈凡起身代他回答了,“因为老大人将安定书院送给的,是我的堂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