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在眼前的顺帝,脱脱忽然之间竟感觉看不清顺帝的脸,可他心里清楚至极,他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闭嘴。
人并非一面,有正面就有背面,即常说的两面性,脱脱太熟悉顺帝,两面性在顺帝身上表现得是淋漓尽致。
顺帝是有情的,当他喜欢一个人,信任一个人的时候,要什么给什么,毫不吝啬,可是当他憎恶和怀疑这个人了,可以马上翻脸,心冷如铁,死在顺帝手里的人会在地下诅咒万恶的他。顺帝有奋发的一面,他仰慕蒙古和元朝历代有为之君,追慕古代明君,顺帝也想在史册留下一笔,所以他奋起一击,和脱脱一同打倒了伯颜,随即宣布天下更始,全力支持脱脱推行新政。顺帝也有萎靡的一面,他个性轻浮,难以长期坚持,对声色犬马的诱惑毫无抵御,自我堕落时无法自拔。顺帝有阳光的一面,他心情好的时候,待人随和,与人友善,不是装的,而是发自本性,和他接触较多的后妃以及朝中重臣们深知这一点,和顺帝在一起的时候,通常不会有太多压力。顺帝也有阴暗的一面,当他决定要除去谁时,他简直就是个杀神,可以不择手段,可以不屑一切代价,还能做到不留任何痕迹,迄今脱脱都怀疑,世杰班和阿鲁是被顺帝杀了,虽然两人是大功臣,但长期跟随顺帝左右,知道的隐秘太多,世上只需要一个阳光的正面的顺帝,所以知道隐秘的阴暗的两人,只有一条路,死路。
疑心或许是世间最为玩味的东西了,看不见摸不着,有时都根本无从说起,脱脱想起了先秦经典《列子》里的那个著名典故:人有亡斧者,疑其邻之子。视其行步,窃斧也;颜色,窃斧也;言语,窃斧也;动作态度,无为而不窃斧也。
疑心一起,杯弓蛇影,对方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会被疑心者所扭曲,认为定有危险图谋。古往今来,多少宫廷之变,多少祸起萧墙,多少父子反目,多少夫妻纷飞,就因疑心而起,不胜枚举啊。
对于在军中安排自己的人,并不完全如脱脱所言,是为了保障推行新政,脱脱多少是有些私心的。对于丞相府护卫被调入宫廷做侍卫,脱脱真的不知详情,都是其他人在办,他没有在宫中安插眼线,监视皇帝和后宫一举一动的想法。可是脱脱说明,顺帝会听吗,不会,顺帝会认为是狡辩,会认为脱脱心虚胆怯。
顺帝现在是疑心重重,脱脱若是辩解,会进一步加深顺帝的疑心,甚至立即招致杀身之祸。脱脱什么都不用说了,他静静的跪下,等顺帝发落。
脱脱一言不发的跪在地上,顺帝倒有些吃惊,脱脱不辩解,这反倒将问题抛给顺帝了:反正你是皇帝,你是九五之尊,臣子说什么都没用,你看着办吧。脱脱口才绝佳,出口成章,他不说话,这就是无声的抗争,顺帝在惊诧之后,也隐隐的感到,是不是冤枉脱脱了?
射出的弓箭回不来,金口一开更不能收回,顺帝指了指书案上的那块羊皮,一副无可奈何状:“丞相,你执掌朝廷这几年,政绩斐然,人所共见,朕亦欣慰,岂愿罢黜贤臣,只是上天旨意,纵使朕亦只得听从,丞相就委屈一下吧。”
顺帝耍起滑头来,将最终理由还是归为了天,脱脱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表示遵从,顺帝弯下腰,亲自将脱脱扶起。
君弱臣强,流年不利,当退强臣,君威臣安,一十七请,当表其诚,诚可应天,国泰民安。这是萨满大法师从上天那里得来的“旨意”,脱脱只得依天意而行,要主动提出辞呈,一次不行,还要很多次,以当表其诚。
吴直方听闻脱脱回了大都,他连去中书省,准备找脱脱说出自己的担忧,脱脱没在中书省,他却得到了一个消息,脱脱提出了辞职。
这随后就出现了整个元朝朝堂上最为古怪的一幕,执政三年半的脱脱,以体弱多病为由,提出辞职,这马上引起朝野的一片哗然,脱脱年方三十,正值壮年,他又是怯薛宿卫出身,练习过骑射,臂力过人,可左右开弓,怎么会体弱多病?
拥护脱脱的官员,诸如铁木儿塔识、古孙良桢、悟良哈台等中书省的高官,哈麻、张起岩、吕思诚、揭傒斯、欧阳玄、贾鲁等各部院的官员,也纷纷上疏,奏请皇帝要挽留脱脱,新政伊始,还少不了脱脱。就是曾上疏反对过脱脱的官员,如阿鲁图等,也上疏表示挽留脱脱。
脱脱“心意已决”,他连续十七次上表请辞,顺帝勉为其难的同意了,这正合羊皮纸上的“一十七请,当表其诚”,对顺帝来说,是圆满了。
七扇门是秘密情报机构,脱脱辞去相位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七扇门总坛,当然最开始只有巴图、邱长清和吉雅这三个统领知道。
在巴图办事的书房,三个统领在此开了个小会,面对脱脱突然辞职的消息,三人都是始料不及,一切都好好的,怎么说变就变了?
巴图是精神全无,他心里知道,随着脱脱的辞相,自己外调到外军赴任达鲁花赤,至少近期内是不可能了。
吉雅眼圈都红了,虽是英姿飒爽,可她毕竟是个女子,难以控制自己激动的心情,前段时间,赵贵方那番分析,令吉雅替脱脱担心,还特意前往大都,可脱脱去了江西,回到七扇门后,吉雅一直都是忐忑不安,她暗自为脱脱祈祷,不会出事的,不会出事的,可终究还是出了事。
三人中,相对淡定的是邱长清,他也最冷静,他提出一个问题,现在脱脱辞相,要暂时归隐,那日后七扇门该如何办?
巴图和吉雅面面相觑,是啊,七扇门是脱脱建立的,七扇门办事的方向和大政方针,基本都是围绕脱脱来的,现在脱脱不是宰相,要离开朝廷,那以后七扇门听谁的。
“宰相离开了,可朝廷还在,七扇门是隶属于皇帝,隶属于朝廷的,总会派人来的,这些不用我等考虑。”
手指轻轻弹在茶杯上,巴图有气无力的说着,他现在很是颓唐,语气中带着厌倦,巴图真的是无所谓了,虽然现在外调不了达鲁花赤,可他毕竟是怯薛宿卫出身,还是个带有将官级别的,真是将他这个七扇门都统给撤了,他也无所谓,大不了还回宫里去做侍卫。
听着这话,吉雅有些不满的瞅了瞅巴图,她心里想,虽然脱脱去相,暂时不管七扇门了,可七扇门毕竟是脱脱建立的,是脱脱的心血,还有,这些年,七扇门在内强化训练,在外执行任务,多少人实在了残酷的训练和考核中?每次执行任务,七扇门的统领、指挥和锐士们,又付出了多少辛劳,你巴图身为都统,怎么能说这些话?
邱长清眼睛瞟了瞟巴图和吉雅,随后叹道:“是啊,现在只有这样了,一个字,等,等上头给指示。”
吉雅点头道:“对,只有等。在朝廷给指示之前,宰相辞职的消息不要外泄,以免动摇军心。”
邱长清望着巴图,满是询问的目光,巴图打了个哈欠,点点头,这是表示同意吉雅的意见了,没有重新指示之前,对下边什么也不说,若人心浮动,确实对维持门内不利。
散会后,吉雅去了后山,这并不长的一段路,吉雅却走了很久。
这次,赵贵方没在他那小山洞里练古怪的内功,而是坐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吉雅一上山就看到了。赵贵方手里还拿着一个什么东西,凑在鼻子下闻着,吉雅定睛一看,是块手绢,看样子做工精细,像是女子所用的。
耳朵一抖,赵贵方听到了吉雅上山的脚步声,他连将手绢收到了袖子里,吉雅走了过来,她本想调侃赵贵方的,你这地鼠去哪里偷的女子的手绢,还偷偷一个人闻,害臊不?可此时的吉雅已没有了心情,她一言不发的坐在了赵贵方旁边。
自吉雅上来,赵贵方就瞅到她脸上神色不和,吉雅闷闷的不说话,只有赵贵方自己问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吉雅点点头,依然不开口。赵贵方急了,又问:“到底是何事,你倒是说啊。”吉雅开口了,扭头望了望赵贵方,苦涩一笑,“你不是很聪明吗,猜猜发生了何事?”
观察了下吉雅的脸色,赵贵方想了想,说道:“是不是和宰相有关?”吉雅无奈的点点头:“是和他有关,他已经不是宰相了,被你不幸言中了。”
听说脱脱去相,赵贵方也很震惊,他摇头叹道:“不幸言中?我可没这么准。我只是猜测,肯定会有一大批官员联合反对宰相,没想到会这么快。”
一阵风吹来,凛冽如刀,吉雅浑身发冷,瑟瑟发抖,赵贵方连拉住她的手,即刻运气,将火云真气输给吉雅,并在空中形成一个热气罩,将冷冷的山风挡在外头。
有了火云真气和热气罩的保护,吉雅不冷了,可她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身体软软的,强自支撑很难受,吉雅颈部一歪,头搭在了赵贵方的肩膀上,这种依靠感令吉雅心头稍微舒服一些。
赵贵方扭头看了看吉雅,那白如玉的颈,美如画的脸蛋,就在自己肩上,吉雅的呼吸出来的热气,吐在赵贵方脖子上,还带着一股香气,好好闻,难道这就是吐气如兰?
在赵贵方心猿意马时,吉雅却不想再做任何思考,她眼睛一闭,靠着赵贵方的肩膀,就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