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顺帝终于是转过了身,他指了指书案上那个方盒,叫脱脱打开。
脱脱起身,将方盒打开,最上面就是一张小小的薄薄的羊皮,正是在天生殿祭祀祈天,萨满大法师与上天对话后,得到的上天启示。
这就是普通的羊皮啊?脱脱正迷惑时,顺帝叫他用茶水将羊皮淋湿,脱脱照做了,羊皮上出现了蓝色的弯弯曲曲的文字,这是古蒙古文,翻译成汉文便是:君弱臣强,流年不利,当退强臣,君威臣安,一十七请,当表其诚,诚可应天,国泰民安。
顺帝叹了口气,说道:“朕没给任何人看,天知地知,朕知你知。”
捧着羊皮纸,脱脱呆呆站着,他这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虽是出自蒙古贵族,可脱脱自小读的是儒家的书,儒家传统,不言乱力怪神,敬鬼神而远之,脱脱是不太信萨满那一套的。可是,他不信,别人信啊,蒙古王公和贵族,包括面前的皇帝,都信,脱脱能说什么呢?信仰和教义是说不得的,也没理可讲。譬如佛家讲前世后世因果报应,你这一世的苦,是上辈子造孽来的,这有没有道理?反正信佛的人就信,不信的人怎么和他劝说辩论,信的人反而会动怒,指责对方亵渎神灵,必遭报应。
更始新政刚开始三年多一点,可谓是百废俱兴,就在这节骨眼上,顺帝以一个萨满大法师的所谓上天旨意,要脱脱辞去相位,脱脱不敢抵触皇命,可他心中不满不甘啊,他又看了看手里的羊皮纸,随着茶水被羊皮吸去,那蓝色的字迹慢慢变淡,可还大体看得清楚,尤其是为首的几个字,君弱臣强。
脱脱将羊皮放在书案上,他又对着顺帝跪下,眼里噙着泪花,问道:“陛下,微臣还有些不解,何谓君弱臣强?”
脱脱问这话,其实是想说,虽然顺帝端拱于上,不理具体事务,可无论是中书省还是各个衙门的重要事务,脱脱和重臣都会来请示,顺帝知道并认可了,他们才去办理,顺帝没有表态,马上便搁置。顺帝有时也会提出他的一些理政的思路和举措,脱脱全记在了心里,马上调集精明能干的人才去办,绝不延迟和推诿。总体而言,顺帝才是最高决策者,最高统治者,实权在他手,地位无可撼动,脱脱和群臣,只是替顺帝处理朝政的执行者罢了,脱脱和群臣从未对顺帝有任何的轻视和不尊,何来君弱臣强?
听到脱脱的哭声,带着无尽的委屈,顺帝也有些动容,他想过去将脱脱从地上拉起来,可走到脱脱身边时,顺帝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顺帝脸上那丝温柔之色一闪而过,又变得肃穆冰冷,顺帝坐到椅子上,对着脱脱,说道:“朕知道,你是自小读儒书长大的,对萨满之说并不认同,所谓三军不可夺其志,你不信,朕也不愿强加于你。”
脱脱抬起头,抱拳问道:“微臣哪里做得不好,请圣上明示。”
顺帝没有直接而回答,而是指了指那个方盒。
脱脱蹭了起来,走到书案前,那盒子里有份文书,看其标记是枢密院的,脱脱微微皱眉,他将文书拿出,打开,一拉,是一份连着的很长的文书,上面写着一个个驻军将领的名字、职务和调度时间。文书最后是签押者的签名,是几个枢密院的高官,最后一个签名写着“梁宏”。
大体浏览了文书一番,脱脱抬起头,看到的就是顺帝的双眼,此时的顺帝没有往日的随和亲切,双眼冒着严厉的光,脱脱竟有些害怕,微微侧过头。
顺帝指了指书案上的龙纹茶杯,脱脱连放下文书,提起茶壶往杯子里倒茶水,然后恭恭敬敬递过,顺帝喝了两口水后,缓缓说道:“有大臣说丞相有其伯父之状,朕当然不信,可是看到这个,哎,丞相当有何言?”
这份文书出自枢密院,盖有绝密的标签,乃是脱脱执政后的一段时间里,中书行省和各种地方行省重要的将领任用和调度,那些关键的岗位,有兵权的职务,大多是脱脱的心腹、亲戚以及拥护脱脱的武将。
面对皇帝直面的质问,脱脱只有硬着头皮回道:“回陛下,这是为了更始新政,手中无兵,朝权必空虚,政令无法通行,新政即使颁布,也无人执行,陛下的中兴大业恐难完成。”
听到这番话,顺帝想起了前天,这份文书是匿名送来的,看到文书的内容后,顺帝既意外又震怒,他是如此信任脱脱,几乎将朝廷上下都交给了他,可脱脱却在各军安插将领,夺取兵权,难道是想造反不成?顺帝连叫中书省、枢密院、御史台的几个重要官员来大明殿议事。
在大明殿御政房,顺帝先将这份文书拿出,叫枢密院和中书省的人反复勘察下,是否是伪造,得到的结论是文书确真,并无伪造。而后顺帝问几位官员,他们对这件事是如何看的。别儿怯不花身为中书省左丞相,按理该他发表意见,别儿怯不花却说,他与脱脱政见多有不合,评价恐失偏颇,故而不发表意见。中书省的人不愿发表意见,其他部门的人也不敢说话,因局势不明,脱脱是大功臣,顺帝无比信任和倚重他,难道就因这一份文书就彻底改变态度?
见都不说话,顺帝有些怒了,这文书出自枢密院,便点名要枢密院的人说话。与会的一个枢密使,两个知枢密院事哈麻和阿鲁图,枢密使说他是今年才转来的,之前的事他不知晓,哈麻也说他是从礼部转来的,这两人都不愿明确表态。阿鲁图是敢于言事的人,他发表了意见,这意思就和脱脱所说的差不多,要推新政,必有军权在后支撑,不然上至朝廷百官,下至地方各级官吏,都不会听话的。
阿鲁图发言后,又有两名官员附和此说,顺帝听着,怒气没那么浓了,他也觉得脱脱这么做只是为了保障新政顺利。
可随即一个人抛出一根针,刺痛了顺帝的神经。御史中丞韩嘉纳淡淡的说了句,“伯颜在专权之前,也是这么说的。”
小书房内,顺帝望着面前的脱脱,他真想将韩嘉纳的那句话抛出去,终究还是忍住了,若是抛出,那太伤脱脱的脸面了,毕竟没有脱脱的谋略和果敢行为,顺帝根本无法扳倒伯颜,也不会像今天这样有底气对丞相质问和训斥,伯颜为丞相时,顺帝只能处处忍让,大气都不敢出。
顺帝忽然笑了,脱脱一愣,吃惊的看着顺帝,顺帝柔声笑道:“丞相所言极是,更始新政,乃是本朝第一大要务,不得有任何阻滞,军政不离,欲推政事,必掌兵事。”
笑声在耳,脱脱却又啜泣起来,他向前抱拳说道:“陛下能知微臣心意,微臣,微臣。。。。。”
感动至极下,脱脱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顺帝又柔声说道:“爱卿,爱卿,你是当朝宰相,若是让旁人知道你这样,岂不笑话?”
脱脱用袖子擦拭眼泪时,顺帝的话语在他耳畔飘着,“丞相既当国理政,还关心朕的安全,心细如发,难得,难得。”
这是臣子的本分。脱脱随口一答,可他马上意识到不对劲,“关心朕的安全”这是何意?脱脱望向顺帝时,顺帝的右手正指着那个方盒。
这盒子里还有什么东西?脱脱干脆将盒子拿到手里,盒子底部还有一份文书,脱脱拿出一看,这是用特殊纸张制作的,标有宫中的标记,分明是一份宫廷的文书,可自己主中书省,平时不管宫里啊。
将文书打开后,脱脱明白了,这文书是近半年内宫廷五个卫的怯薛宿卫的名单,分姓名、职务、调用时间和备注四项,不少新调入的侍卫都备注着同样的文字,自丞相府护卫调入。
脱脱本想当场说明,他本就是怯薛宿卫出身,还曾担任忠翊侍卫亲军都指挥使、虎符亲兵指挥使等职务,统领着宫中五卫中的左卫,曾和他一起在宫中任职的怯薛宿卫们,这些年变化很大,有的在外当了将军,有的转入了朝廷,有的被派出做了地方官,只有少数还在宫里任职,年初的时候,还有走动的出身怯薛宿卫的十来人聚会,其中两个还在宫里办事,各自统领一个卫,他们都说宫里人手不足,不得不一个侍卫当几个用,颇是苦不堪言。正好吉雅将七扇门的训练法用到了丞相府护卫的训练,效果很好,脱脱就建议,现丞相府的护卫训练成了精兵强将,或许能守卫宫里。那两个将领同丞相府的护卫队长汪哈吉取得联系,考察了部分丞相府护卫,发现这些人异常强健,身手敏捷,比一般的宫廷侍卫都强,都是大喜,就将其中的优秀者收入了宫里。脱脱只是建议过一次,随后的事情,他都没参与,看到这名单上竟有这么多宫廷侍卫来此丞相府的护卫,他都感到好奇。
顺帝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水,又吐了出来,茶水已经凉了,他放下茶杯,盯着脱脱,想听脱脱如何辩解,脱脱嘴巴张开了,可没说出一句话,又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