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凌阖上双眼放开灵识,比在场所有人都看得远。
山峰逶迤起伏不一,犹如道道澄碧海浪,高低连绵,山间笼罩着白色云雾,云雾间隙露出些黑点,是聚集的人群。
这片化境早与她的妖力纠缠,连山间风、薤上露都听她驱使。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楼凌睁开眼。
吴颐真跟着桑禹走出院落,远远就看见了人群中的楼凌,眼眶不由发热。她再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经历了家中变故,一路学着怎样提防、算计别人,终于想起多年前那繁茂藤花廊下,她还能全心全意相信一个初见的“人”。
她三尺外停下身形,敛衽行礼,口中哽咽道:“大人、曲公子。”
曲洛吃了一惊,他还没习惯过来,觉得他们上次见面不过是几月之前,吴颐真那时还比他小些,现在挽起妇人的发髻,看起来竟然已经比他还年长些。
他收敛情绪还礼道:“吴姑娘。”
楼凌眸光微微,看着她,轻声道:“才几日不见,怎么就蹉跎成这样?”
“大人……”吴颐真垂下头,瞬息间这些年的委屈都涌上喉间。
“已经听他说过了。”楼凌点了点桑禹。
她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颐真,我可能要拿走鱼骨。”
吴颐真抬头看向她,嗫嚅道:“大人想要,我本应该双手奉上,只是,只是……”
曲洛已经斜睐桑禹:“是不是你小子抢了吴姑娘的灵物。”说的是问句,语气却格外笃定。
桑禹面上见汗,吴颐真咬唇叩首解释道:“我知道大人不是图我鱼骨。非是我夫君不想给您,若是这片世界有什么变故,需得靠它进出……”
“颐真,你就是这样想我的?恃强夺宝?”楼凌冷冷一笑,“你当这方化境是什么好地方!?”
吴颐真没有抬头:“云岚姑娘已经同我说过了。大人,我本也是过得一日是一日,我想与夫君在一起,不会后悔的。”
桑禹听见妻子卑微的哀求,一面走过来拉她起身,一面厉声道:“你别求他们,大不了我与他们同归于尽!”
吴颐真挣开他的手:“求大人饶了他们的性命,他们也都是可怜……”
楼凌淡漠道:“颐真,你不会以为我是真得需要这块鱼骨才能离开吧?这化境与我的妖力紧密勾连,如果我想,山中那些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连你们两个在内,顷刻间都会随着化境消亡化作飞灰。”
她难得耐心:“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他‘心甘情愿’地把鱼骨交给我。”
曲洛不知道云岚告诉了吴颐真什么,但楼凌既然说化境有问题,她肯定是对的,她执意要这块鱼骨,说不定是为了给他们开一条新的路。
不由开口劝道:“吴姑娘,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么。”
吴颐真歪坐在地,泪水缓缓从眼眶流下,她哑声对桑禹道:“夫君,你把鱼骨给大人吧,若是没有她,我也拿不到鱼骨,大人不是坏人。”
场面一时僵住。
澄澜拉了拉凌剑辞与李素微:“师兄们,帮我去将刚才一路看到的灵草挖一挖。”
曲洛心道:“你倒是把我也带走啊!”
他硬着头皮开口:“桑兄,不要老想着同归于尽,活路就在眼前,把握住机会,不然我也拦不住。”
桑禹梗着脖子喊:“你说过找人,现在人找到了,你们还不滚!”
从刚才起就一直沉默地站在楼凌肩上的云岚于此刻出声:“她会老、会死。此处是借我主妖力所辟,一旦她收回妖力,吴姑……王后,回到人间界,会即刻衰老,山中一年,是外面的七年,你自己算算,你们在这里住了多久?”
桑禹如遭雷殛,摸索着去握吴颐真的手,颤声问:“她说的都是真的?”
云岚叹息道:“主君与你要这块鱼骨,怕是想瞧瞧它是怎样‘借’走这份妖力的,说不准能再辟出一片化境,为你一族寻一条活路……”
曲洛心想,云岚不知外面镇压相柳,虽然猜得不全对,该也与楼凌最初的想法八九不离十。
桑禹红着眼搂住吴颐真,从颈上拽下一条银链,朝楼凌扔去。
“只是一试。”
楼凌接过那块仍有他体温的鱼骨,扣在掌中。她确实没有万全的把握,所以实话实说。
曲洛不由把腹诽的话说出口:“明明是一片好心,非要吓人……”
楼凌横他一眼。
“我方才什么都没说,”曲洛露出个谄媚的笑容,又转头对吴颐真夫妇真诚道,“宽心些,你们现在就不怕死了,万一事情不成,这多出来的几日时光不也是白赚来的?”
云岚啐道:“不会说人话闭嘴!”
不想再看这里愁云惨雾,楼凌招呼云岚道:“咱们先出去。”
楼凌走出几步,没有转身,但声音清晰地传入吴颐真耳中:“我曾帮过你一次,致你与我有牵涉,才被传来此处。我会再帮你一次。”
“大人……”吴颐真低声道,“多谢您。”
回程路上喊上等在不远的澄澜等人,退出化境比找进来快得多。
十万大山笼云压空,顷刻间雾锁东南,下起朦胧细雨。
曲洛叹息道:“吴姑娘也好可怜,不过几日,不,是几年未见,憔悴了很多。”
“她是经历了许多事,是个聪敏的姑娘。”云岚道。
骤然间西面雷云汇聚,云团边缘都闪烁着紫银弧光,曲洛极目眺望,好似能看到一个人影飞悬半空,电弧纷纷,犹如此间细雨,携着雷电之力落在他身上,远远都能看到他身形战栗。
“怎么是他?”云岚率先开口。
楼凌眉头紧锁。
曲洛看见他身下的山——相柳的一条蛇颈直立而起,仿佛脱出阵法困囿。
他诧异地转头看向楼凌,他不会这么乌鸦嘴,说完这东西就脱困了吧?!
楼凌凝眸看着那道身影,眼中情绪复杂难辨。
曲洛不由又转回头去。
雷声巨响没有压过山岳剧震,那条山脉似的蛇颈如被他牵引,硕大无朋的头颅随着他的身形扭转,猛地一挣,像要脱开定住他身躯的法阵,冲云而上。
眼下情况如此紧急,两位妖魔和三位神族后裔却像并不想插手一样,曲洛问道:“那个人是在破封印吗?”
话音未落就听见远处一声凄怆长啸,半空中那人化作十几丈高的银狼,一口咬住了石化的蛇颈七寸。
雷声轰然震响,一道道银紫色电光盘结着劈到狼背上,血雾如雨,浓烈的焦味隔了这么远传过来。
“他这是破阵?”见到银狼,曲洛才知道那边的是陆少桓,一边同云岚一样想着他怎么来了,一边又奇怪他在干什么。
他问的仿佛是个傻问题,根本没有人回答,几双眼睛尽数定在浮空银狼身上。
忽地蛇颈从根处崩碎,大大小小的落石隆隆朝地面砸下来,激起一片黄土、黑水。
曲洛见过水龙卷见过风卷也见过地龙翻身,动静都比不上陆少桓弄出来的大。
蛇颈崩碎后,银狼后腿猛蹬,又朝着另一条蛇颈跑去,雷电追着他继续劈打,他行动间又是一片血雾洒下,通身油亮皮毛几乎被烧毁,漆黑里露出泛红的血肉。
“少桓!”楼凌此时才出声唤他,声音不大,却远远传到他耳中。
空中银狼猛地顿住脚步,险些坠下云头,一双染血的眼眸茫然朝这处转过来,渐渐定焦,兽面上竟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急步奔过来。
“你没事,你没事太好了!”陆少桓一时连尊称都忘了,奔来时也忘了化回人身,就用银狼原身急急冲到楼凌面前,待要伸手拥抱她时才发现自己一身狼藉,双手还是爪。
他后退两步,低下头颅哑声道:“主君没事就好,我以为这畜生把您吞了。”
曲洛立刻收起他可怜的些微同情,警惕地瞪着陆少桓。
楼凌缓声道:“你先调息疗伤,消化相柳的妖力。”
曲洛眼睛一亮,怪不得刚才并没有人阻止,陆少桓误打误撞,竟然就应了楼凌原本的计划。
陆少桓也不化回人形,找了个楼凌脚边空地,盘身闭目开始疗伤。
曲洛瞥了眼浑身血污的银狼,周身皮毛都没点好,丑得很。突然凑近楼凌耳边问道:“他怎么会被雷劈啊?”
云岚噗嗤笑出声来:“因为我等妖魔受天道制约,相柳虽恶也是天生天养的凶兽,少桓破坏大能留下的封印在先,吞噬相柳一颈之力在后,不劈他劈谁。”
她又道:“皮肉外伤不严重,那等精纯妖力与主君也不相上下,他内力振荡才是真得伤,没见此刻人形都变不回来,且得修养一阵。”
楼凌淡声道:“先回江城吧,也再想想别的法子,看能将翠衣国人怎样安置。”
她召出鹏鸟幻身,将一众人连重伤的陆少桓都带上,不到一个时辰,就已经回到江城。
时剑与夜寒羽留在客栈守着卜卦的道士,察觉众人气息迎出门来,见只有陆少桓跟着回来,夜寒羽道:“主君没见到无宴?两日前他带着少桓君去的十万大山,怎么没有一同回来?”
陆少桓有气无力地道:“见到主君太高兴,忘了他还在十万大山里找洞了……劳烦传个讯喊他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