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
打谷场上,秦少琅一夜未眠。
那些被派去黑虎堂总舵外敲锣打鼓的衙役,一个个神色亢奋地回来复命。他们不仅汇报了总舵的安静,更七嘴八舌地将黑虎堂内部分裂,赵虎带人出走的消息,当成天大的奇闻讲给了秦少琅听。
秦少琅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就在这时,一队人马从城西的方向疾驰而来,为首的正是浑身浴血、满脸狂热的赵虎。
他的身后,跟着十几辆装得冒尖的粮车。
“先生!”
赵虎翻身下马,单膝跪地,他将那颗已经开始僵硬的头颅和自己的鬼头刀一起放在地上,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
“赵虎幸不辱命!为您取来了粮食!”
他指着身后的粮车,脸上写满了邀功的自豪。
“城西张大户为富不仁,囤积居奇!我替先生将他的不义之财取了回来!一共三百石精米!比刘三他们用钱去买,不知快了多少倍!”
他相信,这份血淋淋的功劳,这份雷厉风行的执行力,足以碾压刘三那个只会耍嘴皮子的小白脸。
秦少琅慢慢地从场地上走了过来。
他没有看赵虎,也没有看那颗狰狞的人头。
他的视线,落在了那些粮车上。有的麻袋上,还渗透出暗红色的血迹。
“你管这个,叫粮食?”
秦少琅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
赵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先生,这……这就是粮食啊。”
“我只看到血。”秦少琅走到一辆车前,伸出手指,轻轻沾了一下麻袋上的血迹,“我看到麻烦,看到城里的人心惶惶,看到县衙明天一早就要出兵‘剿匪’的借口。”
他转过身,直视着赵虎,那平静的眼神,却让赵虎感到一阵窒息。
“我要粮食,是为了救人,是为了在即将到来的乱世里,建立新的秩序。”
“我要的粮食,是干净的。我的手,也必须是干净的。”
“你用抢的,用杀戮换来的东西……”秦少琅的脚,轻轻踢了一下车轮,“这不是粮食,这是罪证,是负累。”
赵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完全无法理解。
在他们这些刀口舔血的人看来,力量就是一切,抢来的东西,才是最实在的。可眼前这位秦先生,却在唾弃这种力量。
就在这时,远处的官道上,出现了一支更长的车队。
王富贵和刘三,正带着一支由上百辆牛车、马车组成的队伍,缓缓驶来。车队安静而有序,每一辆车上都装满了饱满的粮袋,上面没有任何血迹,只有米行的印章。
车队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规模之大,远超赵虎抢来的十几车。
秦少琅抬手指着那支望不到头的车队。
“那,”他的声音不大,却重重地砸在赵虎的心上,“才是粮食。”
“那是能让数万人在灾年活下去的命。”
“那是能让我招揽无数流民,建立根基的硬通货。”
“而你手里的这些,”秦少琅收回视线,最后看了一眼赵虎和他脚下的血腥麻袋,语气里充满了失望,“只会给我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赵虎呆呆地跪在原地,他看看自己十几车的“战利品”,又看看刘三那上百车的“商品”。
他终于明白了。
他以为这是一场比谁更狠的比赛。
可实际上,这是一场比谁更懂“规则”的考试。
他用尽全力,交出了一份他自以为满分的答卷,却被考官直接判了零分。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读错了题目。
他以为秦先生要的是一头能咬死敌人的狼。
可秦先生真正想要的,是一只能为他牧养整个羊群的牧羊犬。
赵虎看着那个在晨光中,被秦少琅亲自迎上前去,毕恭毕敬汇报工作的刘三,再看看自己满手的鲜血和脚下那颗无用的头颅。
一股彻骨的冰冷,将他彻底淹没。
晨光刺破地平线,为万物镀上一层淡金。
但这光芒,却让打谷场上的两片区域,显现出地狱与人间的区别。
一边,是赵虎和他身后十几辆沾满血污的粮车,那颗滚落在尘埃里的人头,在晨光下显得愈发惨白。
另一边,是刘三和他身后那支望不到头的车队,上百辆牛车安静排列,麻袋堆叠整齐,散发着谷物与麻布的干燥气息。
赵虎的整个世界,已经崩塌。
他所有的认知,所有的经验,都在秦少琅那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语中,被碾成了齑粉。
他输了,输得不明不白,又清清楚楚。
秦少琅没有再看他一眼,仿佛他和他脚下的那颗人头,都只是路边一块碍眼的石头。
他径直走向刘三。
刘三看到秦少琅走来,身体下意识地绷紧,那是一种面对天威时的本能敬畏。他连忙躬身,双手将一本刚刚整理好的账册奉上。
“先生,黑虎堂所有库房金银、地契、商铺契约,已尽数在此。按照您的吩咐,我们连夜出动了堂中所有兄弟,在天亮前,用最公道的价格,买下了蓝田镇市面上能买到的所有存粮,共计一万三千石。”
刘三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颤抖,既是激动,也是惶恐。
他一夜未睡,调动了黑虎堂积攒了十数年的所有人脉和渠道,用雷霆手段,却又春风化雨的方式,完成了这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体会到秦先生那道命令背后,蕴含着何等恐怖的能量与远见。
秦少琅接过账册,随意翻了两页,上面的数字清晰,条理分明。
“做得很好。”
他合上账册,递还给刘三。
仅仅四个字。
但这四个字,对刘三而言,却重逾千斤。
他双手接过账册,指尖都在发抖。
“从今天起,黑虎堂,由你做主。”秦少琅的宣告平静无波,却在打谷场上掀起了惊涛骇浪,“黑虎堂改名‘忠义堂’,你就是第一任堂主。”
轰!
这句话,对在场所有黑虎堂的帮众而言,不啻于一道天雷。
刘三整个人都懵了,巨大的狂喜和眩晕冲击着他的大脑,他几乎站立不稳,双膝一软,直接跪了下去。
“先生!刘三……刘三何德何能……”
“我用人,不看德能,只看结果。”秦少琅打断了他,“你交出了我想要的结果,这个位置就是你的。”
他环视一周,视线扫过那些原属于黑虎堂的帮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