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咬牙不让自己落泪。
那一日我在青州为了救他,成天泡在雪水里,因此落下病根。
大夫说我要怀孕只怕比常人困难些。
二人四目相对,谁也不肯让着谁。傅孟年负手看我,万分失望的模样:
「你今夜就去祠堂思过。」
我嘴唇弯弯,笑意是遮不住的冷:「我何罪之有,敲打恃宠而骄的侧室有何错之?还是说爷如今要宠妾灭妻?更何况,我沈家祖辈兄弟为大周安宁冲锋陷阵,沈家的祠堂我都从未跪过。傅家只是享清福的王侯世家,我沈家人之跪,只怕受用不起。」
我坐下来吹了吹滚烫的茶水。
傅孟年只剩下鼻子出气的份。
顿时甩袖而去。
但我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若说以前我对傅孟年有十足的真心,历经这些事,真心已经是破碎不堪。
唯有寒心而已。
再次见傅孟年,是在半月后的西苑。
说来可笑。
如今为了见我的丈夫,只能去另一个女人的居所。
彼时我的丈夫和婆母,都在与她说家常。
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我一时恍惚,这本该是属于我的幸福不是么?
见我来了,他们略有错愕:「三日后便是皇后生辰,宫里不是来人让你进宫帮着打点?」
我挺直脊背,不让任何人将我小瞧了去:「正是为了这事来的,明日我就要入宫去,顺道给梅妹妹送些补品来。」
梅夫人傲然道:「谢过夫人美意,只是我如今只想平平安安生下孩儿,用的药也是世子爷帮忙照看的,旁人的我可不敢碰。」
她这话说得无礼又狂妄,傅孟年只会宠她不会指责,淡淡对我说:「有劳你费心了。」
傅孟年看着梅夫人的神色,既痴迷又深情,只叫人甘心溺毙在他有意织就的情爱里。
这样俊俏的玉面郎君,待我再无初见那夜的浪漫温情,他的所有情爱,皆给了另外一个女子。
即便她早已香消玉殒,他仍不死心地去寻找心上人的替代,也不肯将这份温情一二分给我。
离开前,我不死心一问:「世子爷,今日是什么日子,您不记得了吗?」
他抬头时眉眼多有不耐,我苦涩一笑:「倒也不是什么大日子,扰您清静了。」
他从不会认真记住我的生辰。
也不会记得望月台上他所救之人,原来是我。
5
从院子里出来时,听到几个年轻的丫鬟在窃窃私语。
自我嫁入傅家,什么闲言碎语没听过,她们对我的不得宠议论纷纷,如今咬着耳朵,说梅夫人私下求了世子爷,若此番生下的是儿子,还请抬她为平妻。
霜儿作势就要找婆子撕了这几个小丫头的嘴了,我却笑意盈盈地止住,传了其中一个小丫头来问话。
还是梅夫人自己从外头带进来的丫鬟。
都说奴似主人,说的话也是一般轻狂:「世子妃,您膝下无子,莫说是世子妃之位,哪怕我们家夫人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世子爷也只有答应没有拒绝的。」
生儿子,抬平妻?
我挥手让她下去,只当听了笑话。
回屋收拾起东西,东苑的陈设比不得西苑的精细,我知道傅孟年生活起居一贯从简,为讨他欢心,也只是在屋子里有挂着几幅名家字画,其余的也不再有什么。
如今想来真是浪费我的青春。
霜儿安慰我:「小姐莫要将那些嘴碎的贱蹄子的话放在心上,世子妃的位置,只会是您的。」
世子妃之位?
我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这镯子还是成婚那日,长公主亲手为我戴上的。
我沈昭看上的东西,只有我不要的,没有别人能抢了去的。
此刻我下了决心,将镯子取下,同时吩咐霜儿,去京中最有名的琼华铺打造精美的首饰头面,着上好的裁缝定制一套红色宫装,一并送入西苑,让梅夫人进宫贺寿时穿上。
「还有,找个脸生的,寻个机会将苏蓉的画像递进西苑去。还得确保她亲手拿到画才走。」
抵达皇宫已是黄昏时分,金黄霞光散落在宫墙之上,琉璃瓦如流水汩汩流动。
巍峨的凤栖宫中。
母仪天下的大周皇后正端坐于大殿之上。
香炉里紫烟袅袅,皇后问道:「听闻慎之新纳了一位夫人,脾气可好调教?」
我回话:「世子爷很是喜欢她,如今她有了孕,举家上下更为看重。」
团绒在脚边喵喵叫着,皇后只看了我一眼,我心领神会,将团绒抱起呈给皇后。
她满意地点头,染着红色丹蔻的指甲抚过团绒小小的脑袋:「太笨的人本宫不喜欢,太聪明反而不懂得遮掩自己的,本宫也不喜欢。」
我指间微扣,知道皇后口中,后者指的是死去的苏蓉。
「昭娘明白。」
「慎之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今他还是对苏家三娘子念念不忘?」
我看向皇后,此刻她只顾着低头逗着团绒,似乎很不在意的样子。
我长叹一声:「世子对苏蓉情根深种,再难忘怀。」
皇后狠狠地掐住团绒的脖子,猫儿吃痛,喵的一声从皇后怀里跳开。
「他的情深似海,如今是要本宫来成全了?」
她美眸凌厉如剑,显然是动了怒了,我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玉石:「不过一介歌姬,成不了气候的。」
顶上人哼了一声,许久道:「但愿如此。」
大殿中各人噤若寒蝉,忽有一番嘈杂声,原来是公主携宫婢进殿。安平如今嫁给有情郎,面色滋润,簪花带冠更显娇艳,先来扶起我:「昭娘难得进宫,母后就别让她拘着了。」
皇后最为看重且宠爱的就是她这一双儿女,我起身谢过公主。
皇后无奈叹着气:「你也忒不讲规矩了,也该学学你皇兄的稳重。」
安平嬉皮笑脸地将我带出凤栖宫外,一出门笑脸就淡了些。
她原对傅孟年有几分意思,造化弄人,皇后亲自给她指了婚事。
好在驸马对她百般关怀,日子幸福美满。
我郑重向她道谢,她打量着我的妇人装扮,似是有些认不得我:「三人里,还是蓉儿有福气。可惜红颜薄命,也为难你了。」
我默不作声,继而她斜睨我一眼:「听闻他待你不好,如今对一个侧夫人宠爱有加?」
「让公主见笑了。」
安平见我笑得苦涩,言语里也有几分真心:「我们这些女人,只能把丈夫当作天。没了他们是无法在世上立足的。若能寻一个真心爱护你的便也罢了。若是像傅世子这般,换作本宫是你,必定不会让一个妾对本宫蹬鼻子上脸,平白丢母族的脸。」
我低头不语。
对付敌人,尤其是女人,皇后和安平最擅长的就是蛰伏,默不作声不是忍气吞声,一朝反击必定置人于死地。
夜里霜儿来报,绘声绘色地说着:
「当时世子爷还在呢,发现梅夫人看到苏姑娘的那幅画像伤心落泪,他立马过来抢了。不该看的梅夫人已经看到了,追着世子爷问这是把她当成了什么,说当初江南初遇一见倾心,其实是把自己当成了心上人的替身。还说自己活得不如世子妃,起码她不是为了替代谁。」
说到后面她声音越来越轻,生怕我生气。
我笑道:「她虽是下贱人出身,但这样的人往往骄傲,又是这样小的年纪,以为世上真的有什么一双人的爱情。男人的嘴,不过是骗人的罢了。」
这哪里能够算完,好戏刚刚开始。
6
大周国母的生辰宴自当是八方来贺,这场宴席办得越是宏大,就足见圣上对皇后躞蹀情深,传言帝后不睦多年的传言自会冰消瓦解。
也难怪民间有这样的谣言,他们二人虽是多年伉俪夫妻,但皇后母族势力日益强大,她对权力的渴望就越为强烈。圣上作为天子,自是不愿意看到这种场面,越喜欢与皇后斗权制衡。
近些年圣上也逐渐不对朝事上心,沉迷声色犬马。
宴席上。
傅孟年还是带着梅夫人来赴宴了,梅夫人面带薄纱,露出的一双眼睛充满着对皇城的好奇。
我在帘外满意地笑。
听闻傅孟年是不同意让秋媚娘入宫拜见的,但她一个低微歌女,饶是见过再多的达官贵人,心中定是会对国宴心之向往,更何况入京多日一直被关在府上不得出,就势必打定主意要入宫看看。
当然她再怎么得意蹦跶,如果傅孟年执意不肯带她来,她怎么反抗也是无用。
此次入宫,是圣上点了名要见她。
梅夫人今日所着点衣裳首饰品相皆为上乘之作,极尽华丽。相较之下,我今日这身衣服也就不那么明艳。简单绣着海棠花的素衣,素净典雅,傅孟年自进殿就未看我一眼,沈家女备受冷落,席间已有夫人小姐暗道傅家宠妾灭妻,这位有孕在身的侧夫人虽有美人风情,但周身奢华无比,她们看向我的眼神多了几丝怜悯。
我扶着梅夫人落座,她想都不想就贴着我的手臂坐下,敢情是将我当丫鬟使了。
可笑是个蠢货,丝毫防备心也无。
宫女奉茶时与我相视一眼,我移开目光,只听那宫女低声对秋媚娘道:「夫人今日为何不以真面容面圣,这般遮遮掩掩,只怕圣上不悦。」
秋媚娘到底谨慎些,傅孟年让她以面纱示人,她也不敢不听。
光明殿中传来圣上的询问:「台下红衣妇人就是慎之新纳的夫人?」
秋媚娘瞬间成为宴席上的焦点,她挺着五个月大的肚子仓皇起身,无意打翻了瓜果,慌乱无措着请圣上皇后谢罪。
傅孟年随即站在她身旁,长袖之下,二人十指相握。
这是示意她莫要慌张。
我心中浮上一抹悲凉。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他还愿意护着她。
傅孟年是真心喜欢秋媚娘吗?
他弯腰行礼:「正是。」
圣上目光在秋媚娘身上流连。
这让皇后心中警铃一响。
这几年圣上与她多有龃龉,为外戚干政,也为了女人。
圣上一贯风流成性,后宫佳丽三千也满足不了他的欲念。而苏家那帮老狐狸,竟因为母族在朝廷上与他们意见相左,竟然想再捧出第二个大周皇后,将苏家三娘送上皇帝的龙床,欲与她分权争宠。
皇帝早就看上苏蓉的绝色姿容,这不就是打着瞌睡就有人递枕头?
她还活生生地坐在后位上呢,苏家这是在做梦!
「果然是水灵灵的江南美人,只是身为侧室,如何穿得正红之色,艳压正室,真是一点都不懂得礼义廉耻。」
皇后冷声发话,秋媚娘平日里的张牙舞爪顿时消失全无,小脸苍白,无地自容。
傅孟年正想回话,圣上乐呵呵地命宫仆将群臣贺礼流水似的送入殿内,淮阳王府此次所送的是旧时丹青圣手刘裕知所画的《千秋牡丹图》,我举杯站起,恭祝皇后身体安泰,宫人将画徐徐展开,皇后的脸上方有几分笑意。
安平一向在礼物上没个新意,年年给皇后送上夜明珠,皇后笑说她只会一味躲懒,便将礼收下了。
台上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戏,圣上在席间听得摇头晃脑,不多时就说困乏了,要去休息。
他似乎对秋媚娘无甚兴趣,皇后也因此松了一口气。
男子女子各坐一席,宫女布菜时粗心弄脏秋媚娘的嫣红衣裙,我低呼:「殿前不可失了礼数,妹妹还是去更衣为好。」
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向我点头示意,我随意点了个宫女带着秋媚娘去偏殿更衣。
然后去了旁边的问月阁。
饶是做好了准备,当皇后的那一巴掌下来后,我的左颊疼得厉害:
「还请娘娘恕罪。」
「恕罪?」皇后凤眼含怒,「那秋娘子若是低调行事就罢了,打扮得如此明艳,生怕圣上没有留心她吗!」
我原是想着借皇后打压秋媚娘,顺便敲打傅家。
可看她如此在意的模样。
「世子疼她,自然什么好的东西都愿意给她。」
事情涉及淮阳王府,皇后冷静片刻,呼出一口气:「圣上当初就看上苏蓉那狐媚子,如今来了个更加娇艳的,你说如何了得?」
苏蓉的死因,竟然是因为与皇后争宠?
我以为皇后只是单纯厌弃她美貌,加上她苏家身份。
以此与苏家元老表明态度,分庭抗礼。
电光火石里,我小心翼翼向皇后进言:「既如此,现下就急遣秋氏回府为宜,再做定夺。」
等我回到席间,却未等到秋媚娘回来。直到宫人私下传来消息,圣上和傅世子侧夫人在偏殿厮混,差点让皇后当场昏厥。
7
当我看着产房里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去,就知道秋媚娘的孩子定是保不住了。
昨夜在偏殿二人究竟情势如何谁也不得而知,但皇后方才冷脸来看,满脸的冰霜寒意直叫人打哆嗦。
而圣上此刻避在斋心堂,再无关心。
他最乐意的就是让皇后给他收拾烂摊子。
傅孟年早就因为我给梅夫人送去苏蓉的画像不乐意了,见了我抬手就要落下耳光,我紧闭双眼,耳边拂起一道温和声音:「慎之莫要急躁,还是先料理侧夫人之事为好。」
太子素手拦住傅孟年手臂,玄袍在身,周身沉静肃穆。
听似温和,其实是下达命令。
「太子爷何必拦他。」
我将心中那股怯意压下去,将背挺得笔直,冷笑道:
「世子爷有着责骂妾身的功夫,还不如关心关心梅妹妹。世上再没这般相像苏蓉的美人了。」
产房里传来秋媚娘的切切哭声,傅孟年咬牙切齿道:
「沈氏,你很好。」
话毕他就转身进了房间。
太子摇头轻叹:「多年不见你,真是半分不改脾性。」
二月春风冷峭,我五指拢紧身上披风转身欲走。
闻到房里怎么也驱散不了的腥臭味,顿觉恶心反胃,一时干呕起来。
顾不得男女之防,太子眼疾手快地扶住我,皱眉吩咐:「快传太医。」
隔着丝帕,匆匆而至的太医老官沉吟片刻,拱手微笑:「夫人有了身孕,已是有月余时间。恭喜恭喜。」
我有了孩子?我怎么可能会有孩子。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太子一挥手让太医退下,我想到傅孟年痴迷苏蓉成狂的模样,如今她那头没了孩子,如今我又有了,我和孩子又应当如何自处?
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我抓着太子衣袖,跪地相求:「还请太子爷帮我一把。」
「今日之事,和你有关?」
太子那双肖似皇后的凤眼看着我,满是笃定。
「若说我是无心之举,太子爷相信吗?」
他如释重负地轻笑出声。
记忆里他并不怎么爱笑的。
此刻他半垂着眼眸看我,长睫如鸦:「你不想要?」
我心一横:「望太子爷可怜我,赏我一副送子汤药。方才之事,只当从未发生过。」
我幼时就养在深宫,与太子的交集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
从前父兄征战边关时急缺粮草,朝廷竟无派人支援。再迟些日子,我父亲兄弟估计没死在沙场上,而是饿死在前线了。
我那时候年纪小,迫不得已去求太子,侥幸解了沈家燃眉之急。然而此事被皇后知晓,她便不再让我和太子亲近。
没想到,重见他,却是求一剂堕胎药。
太子抿唇若有所思,旋即传人将太医召回。
他看着窗外,缓缓道:「从前你说只要本宫帮你,你什么都愿意做。那现在呢,本宫帮你,又有什么好处?」
从前的好处,就是沈家愿生死效忠太子,这几年圣上昏庸无道,二皇子一流蠢蠢欲动,若无傅家和沈家的关系,太子如今的地位只怕也不稳固。
如今呢?
我放开太子的衣袖,从容笑道:「唯有贱命一条而已。太子爷若需要,我可以为您去死。」
他指尖摩挲着被我抓皱了的袖摆,抬眼道:「为本宫赴汤蹈火的人多了去了,犯不着多你一个死士。」
我如愿地去了肚子里的那块肉。
我以前万分希望自己能够为傅孟年生儿育女,如今却为自己未曾生育过而觉得轻松。
但我今后也无法孕育自己的孩子了。
一报还一报,这是我的孽债。
长廊处一道身影静静坐着,他回头看我:「怎么不好好休息。」
「太医说已经好全了。世子和侧夫人已经打道回府了。我也是时候回去看看。」
听说傅家乱成一锅粥。
梅夫人回府后似得了失心疯,而傅孟年连日照顾,积劳成疾旧病复发,不省人事已有三日。
明亮的烛火映照着他一半俊朗的面庞,一半面容隐没在沉沉夜色里,似笑非笑。
他点点头,露出浅浅的梨涡使他少了平日里的储君威仪,似虫鸣萤火里无言的月。
他向我摊出白净的手掌,微屈的五指纤长漂亮。
「过来。」
我垂首过去,他忽地又将手收回,双手抱臂,挑眉随意道:「去同慎之和离,你做得到吗?」
此话让我很是震惊,睁大眼睛看着他,他扶着身后柱子站了起来,留给我一个背影:「作为交换,你照做即可。」
大周朝还没有妇人能与丈夫和离的。
更何况还涉及皇亲国戚。
等我走出很远了回头看,他还是背对着我,仰头看着无星无月的黑夜,飒飒冷风吹鼓起他宽大的衣袖,衣袂翻飞,好似飘飘欲飞的谪仙。
8
傅宅内死气沉沉,不如离府前的生气。
梅夫人如今没了孩子,还传出同圣上的绯闻,皇后还赏赐她百金,这更是莫大的羞辱。
她正闹着要去以死明志。
屋子里能摔的东西都摔了,傅孟年病好后不知去了哪里,长公主得知自己丢了孙子,对宫里发生的事多少知道些,也不再管秋媚娘的死活了。
我停步在西苑门口。
秋媚娘见我来了,像饿急了扑向猎物的狼,面露凶光:「你知道的对不对,我那天分明是要去偏殿更衣的,不知道为什么宫女就不见了,圣上来了,他明明知道我是有身孕的,是他轻薄的我……」
她越说越疯癫,我差人拿抹布先堵住她的嘴。
近前的下人巴不得当场聋了为好。我叫人扣住她,吩咐道:「梅夫人神智不清,还不快去请大夫来瞧。」
琥珀急急忙忙便去请了,我让人给秋媚娘喂了昏睡的药,见她沉沉睡去,我方去找长公主商议。
「我早告诫慎之莫要纳她进门,他非不听。苏家的女儿,当时不明不白死在宫里。眼下这个又在宫里疯了出来的。」
她嘴上这般说着,丝毫不掩藏对秋媚娘的嫌弃。
当时人家怀有身子,她可不是这样评价的。
一口一个梅娘唤着,好不亲切。
我捏着帕子,压了压嘴角对她的不屑:「她到底是世子爷所喜爱的。只是这些话若传到宫里去,怕是有辱圣听。」
长公主拿起茶盏,茶盖拨了拨汤上的浮沫,缓缓吹了吹:「活人的秘密,死人是不会传出去的。」
到底是冷血的皇家人,既冷漠又无情。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
日近黄昏,长随扶着烂醉如泥的傅孟年回来,我多少有些惊讶。
他平日里虽在情爱上犯糊涂,但甚少做饮酒伤身的事情。
毕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传人伺候他梳洗,又给他喝下醒酒汤,做完这一切已叫我乏累。
他两颊微红地躺在床上,身上还有些熏人的酒气,抓住我的手胡乱说着话,许又是在怀念苏蓉吧。我找了嬷嬷来将他手掰开,傅孟年却在这个时候醒来了。
「是你吗?」
他郑重其事,很是期待地等我吐出一个字。
我保持着要走的姿势,站着原地不再向他靠近。
傍晚黄昏时分的霞光落在我半边身子上,在他看来,我的样貌已经模糊不清。
「世子爷问的是什么?」
「那年青州北归山,我身负重伤躺在岸边,肩上中箭血流如汩,是你拼死为我找来上药,替我疗伤的是吗?」
他眼里的希冀越发深。
青州那日多冷啊,雪下得那么大,北归山地势陡峭寸步难行,马儿不肯走,我便弃马前行。在大山里走了整整一天,终于在一处河流附近找到了苟延残喘的傅孟年。
但他伤得太重了,一身伤痕,尤其是肩膀上一处箭伤几乎要废了他一条臂膀,我咬牙将他拖到山洞里凿木取火,他急需止血伤药,大山的黎明依旧黑得不见天日,我找来草木遮住洞口,以免他昏睡时被猛兽袭击。临行前,他似有意识,问我是谁。
此去生死未卜,想到在望月台上是他救我于危难之中,我此番死也心甘。
我取来雪水喂他喝下,面对他的疑问,含泪微笑道:「我是专门救死扶伤的医女。路过此地,见你受伤,出手相救。你莫要忘了我。」
泪水落在他血迹斑斑的手臂上。他发白的嘴唇几次嚅动,最后化作一个「好」字。
记忆里的他和如今的模样交叠在一起,我才发觉那个丰神俊朗的郎君早早离我远去了。
我略微歪头打量他:「世子为何这样问,我不明白。那日救您的,是我的好姐妹苏蓉啊,您记错了吗?」
他眼里的希望如风吹孤灯破灭,似是失去所有力气向后倒去:「我做了一个梦,昭娘,是你拼死将我从鬼门关救回来的。你让我别忘了你……」
「世子」,我浅笑着打断他的话,「您知道苏蓉为什么死在了宫里吗?」
提及苏蓉,他神情不复从前般在意:「她不幸从宫阶上摔下而死。」
「不是的。」我摇头,从怀里取出苏蓉临死时紧紧捏在手里的玉佩,递给傅孟年,「她母家的人欲让她进宫成为圣上的嫔妃,她不愿意。圣上一早看上她的美貌,找了机会想要强迫她,她宁死不从,以头碰柱,当场毙命。」
傅孟年微颤着手将玉佩接过,那个与他私订终身的娇俏姑娘站在花雨里,对他展眉一笑:「慎之,我等你来娶我。」
他喉间溢出痛苦的呻吟,喃喃道:「蓉儿。」
9
几日后我同傅孟年提了和离之事。
他用一生祭奠苏蓉,心本就不在我这儿。我如何能留得住。
他一向是体面人,又在得知苏蓉死因后萎靡不振。
他看着我那封和离书,在喝尽杯中物之后签下自己的名字。
他到底深爱苏蓉,我说不来好言相劝的话,毕竟为人妻子时也没见他将我那些话听进去,我也不浪费口舌。
长公主主张杀了秋媚娘,估计皇后也是如此,她不会将一个危险物什放在自己身边,我走之前和傅孟年提了此事,他点头表示会保她周全。
他对秋媚娘,多少是有情意在的。
那个女人也可怜,稀里糊涂成了傅孟年的妾,失去孩子这个筹码之后伤心不已,却不知道日子是自己的。哪怕丈夫不爱她,为了自己的性命也该好好活下去才是。
不过这些事,往往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
几月后,我身在苍梧州,与我父母亲住在一处。
安平同驸马一路游山玩水路过此处,顺道来探望我。
远离上京的是是非非,安平说我似乎平和许多。
我若有其事地摸摸自己的脸:「莫不是公主说我已显老态,故意挑了好听的字眼来说我。」
「敢和自己夫君提和离的,昭娘你这个闷葫芦,倒开了大周先河了。」
我只是笑,毕竟我也因此付出相应的代价。
虚弱的身子躺在阳光下,懒洋洋地晒起太阳。
她正吃着刚从树上摘来的野杏子,这果子还是驸马爬上树给她摘来的,眼下驸马又张罗着给她烤肉的事宜了。
「还贫嘴呢,儿时可记得你性子这般。反而是蓉儿淘气些。」
说到苏蓉,我和她一时沉默。安平又道:
「蓉儿有些事情,确实做得不好。她虽家世比你好些,却总是比你争强好胜些,像是要表现给谁看。」
午后阳光金灿灿的刺人眼,安平眯着眼睛陷入回忆:
「是十二岁宫宴那年吧,不知你还记不记得,皇祖母大寿,场面可大呢,父皇那时还很疼爱母后。二皇子要你当场作诗给皇祖母贺寿呢,你作不出来急得要哭,是太子哥哥出来给你解围,几步成诗。自那后,我发觉太子哥哥似乎很是关照你,连你私下求他为沈家派发粮草救治前线这样的事也敢答应。要知道,当时二皇兄才是父皇属意的太子人选啊,沈家又不得君心。他豁出去做这样的事,已经是冒着天大的风险了,还为此被母后禁足三个月。」
「蓉儿一向心细如发,估计早就发现此事了。或许她当时心悦太子哥哥,所以才对你处处相逼罢。」
我哑口无言,讷讷道:「怎么可能,他可是堂堂太子殿下……而蓉儿……」
安平哑然失笑:「要不总说你是榆木疙瘩,后来你追爱傅世子,可把我震惊了。」
远处驸马爷正和管家收拾起柴火,弄得满脸乌黑,安平乐得不行,就要去给他擦脸。但还是回头问我:「说来奇怪,你怎么突然对傅世子情根深种。我实在不解。」
我跟在后头,不好意思道:「公主还记得我罚跪望月台那夜吗,是他对我出手相救。」
安平鼻子里轻哼一声:「所以你就因为这个对他以身相许?」
她这话将我过去的情爱变得很不值钱的样子。
虽然现实也确实是这样。
她快步走着,嘴里念念有词:「当时傅世子与太子哥哥正是交好的时候。我记挂着你正在那跪着呢,在太子哥哥那儿提了一嘴,应当是他有心让傅世子前去,你也不想想傅世子平日里不近女色的,怎么会轻易去救一个不曾谋面的女眷。」
她的话轻轻飘飘随风散去,我脚上似有千斤重,怎么也挪不开步伐了。
多可笑。
往日我总认为自己是傅孟年的救命恩人,他将我错认为苏蓉,将原属于我的情爱全数给了她。
当日真正救我之人,并非傅孟年,而是当朝太子。
多荒谬。
那我和苏蓉的争斗算什么,我过去的算计是为了什么。
从我决心与苏蓉相争时射出的长箭,如今正刺穿我的眉心。
10番外
从那日后沈昭便长长久久地病了起来,有时候迷迷糊糊梦到浑身血污的苏蓉对她笑,梦到秋媚娘抱着她痛苦哭泣。
沈昭身子仿若火中烧。
床头一道明黄身影一直守着她:「昭娘,你不会有事的。」
「殿下?」
其实这时候的他已经是一国之君了,但沈昭病得厉害,对窗外事一无所知,仍以为他是太子。
他轻柔地喂沈昭喝药,沈昭摇着头紧闭双唇,不肯吃药,他只好作罢。
沈昭手脚冰凉。
屋子里的炭火已经加得足够多了,太子的额头上冒出细微的汗。
沈昭想抬手为他擦汗都不能。
「殿下,我害怕。我怕死了见到蓉儿,她会对我生气,不与我说话,我又变成一个人了。是我对不起她。」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怀里的女子,她身子轻得像云。
太子沉声道:「不怕,有我在。你不会孤零零的。」
屋子里满是浓厚的药味,重得沈昭喘不过气:「我有什么好的,不值得您这样。我死后会堕入阿鼻地狱。再不轮回。」
太子似乎轻轻笑了:「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躲在苏蓉的后面,我叫你出来向我行礼,你反而踩了我的鞋跑开了。」
「是吗?」沈昭眼皮子逐渐变得沉重,再回握不住他的手。
「第二次见你,应该是在一年后了吧,你在安平的殿中学绣花,那日阳光是那样好,我走到你身后你都不知道。我低头一看,是一朵长得很丑的海棠花样,你喜欢海棠花,我一直知道的……」
沈昭吐出最后一口气,再也回答不了他。
太子闭上眼睛,眼睛有了湿意,几个呼吸之后又说:「没成为太子之前我没有实力和你一起,等我成为太子之后,你却成了慎之的妻。后来我想着,终于等到你同他和离,等我荣登大宝,必定将尊贵无比的皇后之位给你,可你却……昭娘,是我来得太迟,是我对不住你才对。」
沈氏嫡女沈昭,十岁入宫做安平公主伴读,十八岁嫁与淮阳王世子为妻,十九岁同世子和离。
终岁二十,死于正兴元年苍梧深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