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爷的心上人死了。
嫁给世子爷半年后，他为了一名歌姬找我兴师问罪。
只因那歌姬身上有几分他心上人的影子。
不过，他已经猜到，心上人的死跟我有些关系。
既然如此，他怎么不多想想，苏蓉堂堂世家之女斗不过我。
区区歌姬又能成什么气候？
1
世子携梅夫人回府的那天晚上，我几乎一夜未眠。
长公主记挂着她那个怀了身孕的儿媳，见着了我眼下的乌青，头一次选择了无视。
她本是我娘亲的手帕交，如今为了梅夫人肚子里的那块肉，倒对我指指点点起来了。
「昭娘，不是母亲偏心，是你这肚子太不争气了。我傅家的香火，断断不能断送在我儿这里，你要识大体。」
我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
原来她也知道自己偏心。
梅夫人，本名秋媚娘，不过是湘妃馆的一介歌姬，声音娇柔婉转，好不动听；世子选了她做侧室之后，觉得她的名字太俗，将媚字换做梅字，借寓寒冬之下腊梅清冷之姿。
此时一抹亮色进入堂内，微沉着声向长公主问安：
「母亲安好。」
来人身姿卓绝，丰神俊朗。
正是我那半年不见的夫君，淮阳王世子傅孟年。
长公主一口一个我的儿。
然而傅孟年淡淡看了我一眼。
再生疏不过。
傅孟年出身显赫，父亲淮阳王是先帝诸位王侯中最为得力的助手，因此还娶了先帝最为宠爱的妹妹昌平公主为妻。
如今淮阳王身子骨快要不行了，终日缠绵于病榻，整个王府为傅孟年马首是瞻。
眼下他面色沉静，淡泊如水。
我实不能忘记他昨日牵着梅夫人下马车时一副深情缱绻的模样。
他月牙白袍的腰间挂着鸳鸯图案的香囊，针脚紧致漂亮。
我给他奉茶时道：「这香囊必定是梅娘绣的，她如今在孕中，爷莫要让她累着了。」
长公主点头同意：「昭娘说的是，她身子要紧。」
傅孟年指尖抚摸着香囊上的纹理，眼神一软：「并非梅儿所绣，母亲不知道，这是蓉儿所绣之物。」
提及苏蓉，长公主面色一变。
我故意将滚烫的茶水倒在手背上。
白皙的皮肤霎时泛红，我并不觉痛。
傅孟年这才正眼瞧我，剑眉微皱：「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嘴上笑说该死该死，长公主知道我是有意不让傅孟年提苏蓉的事，无奈摇头：「昭娘服侍我也服侍你，如今也对梅娘之事上心，劳心又劳力，难免疏忽自己。你还不快给她上药去。」
他嘴上欣然称是。
等回了碧华阁，自有霜珠为我上烫伤药。
苏蓉是傅孟年心尖上的人。
若是活着我还能和她争上一争，可她两年前就死了。
活人又怎么能够挣得过一个死人呢。
苏蓉死得蹊跷，傅孟年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作为与她交好的姐妹，他在成婚半年后对我起了疑心，也不愿与我亲近。
外头雀儿叽叽喳喳叫的吵闹，傅孟年在我房里略坐坐就要离去。
我照例留他：「爷也不喝杯茶再走。」
他摇头：「梅娘孕吐得厉害，我得去看看。」
言语间疼惜之情似乎要溢了出来。
直到那抹白色身影渐渐消失于长廊外，我才依依不舍地回到位子上坐下。
霜珠看着我手背上的红痕，忿然道：「爷对您就是铁石心肠，那位梅夫人，哪里就这样娇贵了，奴婢刚刚去过西苑，一整个院子都是她在唱歌的声音，果然低贱。」
「西苑是爷赏她的住所，她自己的地盘上高歌，也不算是失了规矩。」
才这么说着，耳畔似乎又响起了梅夫人轻柔的歌声，婉转得让人厌恶。
然而傅孟年要陪着梅夫人的计划已然泡汤。午后太子派人传话让他进宫，风风火火离府去。我到西苑看望梅夫人时，她尚午睡未起。
轻盈的绿色纱帐随风翻飞，我静静地算着时辰，等到太阳西垂时，梅夫人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起身，见了我也只是在床上坐着不起身。
「世子妃来了，本该给您行礼请安的，但世子爷免了奴家的礼数，还望见谅。」
晚秋初冬时，寒气渐浓。
我手里的汤婆子已经冷了，脸上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梅娘一切可住得惯、吃得惯？」
床上美人伸出纤纤玉指，等候多时的丫鬟即刻掀起帘帐，美人约莫十六七岁，肤若凝脂，身姿婀娜，漂亮的丹凤眼微微上挑，十足的傲气凌人。
嘶。
真像。
像极了死去的苏蓉娘。
尤其是眉心那点朱砂痣。
2
她打量我：「世子妃是觉得奴家身份卑微，不配做爷的如夫人，睡爷的床？」
我轻笑道：「这是哪里的话。莫说是因为你有着身孕，凭着爷对你的喜欢，他若要让我将世子妃之位拱手相让于你，我也只有听从不敢反驳的。他才是这王府的天。」
秋媚娘得意一笑，着人给我添了茶来：「姐姐说笑。」
喝茶时，我故意露出烫伤的手背，秋媚娘一副受惊的模样，上前握住我的手：「姐姐您……」
话语未毕，她素手一抬，茶盏啪的一声打落在地，滚烫的茶水大半泼在我刚上好药的伤处。
她泪眼朦胧，语气微讶：「姐姐怎么如此不小心，要不要紧！」
我在京中的贵女圈混了十年，哪里看不出来她是在向我示威。
「在我面前这般冒失也就罢了，在爷跟前，妹妹切莫如此毛躁。他最喜爱的就是温柔淑女，妹妹如今虽有孕在身，也别失了分寸。」
她立时撒了手，翻脸比翻书还快。
嘴唇一勾，看向我的眼神略带不屑：「若真是如此，姐姐和那些世家大族的女子并无不同，都是循规蹈矩的窈窕淑女，怎么没能得到夫君的疼爱？自那日湘妃馆惊鸿一瞥，爷与我一见钟情，力排众议纳我为侧夫人。足见爷对我用情至深。这等情谊，哪里是姐姐能够体会的。」
一个在江南卖艺不卖身的无名艺妓，烟雨朦胧里，翩翩公子偶然听到一曲轻歌曼声，循迹而来，二人四目相对，眉目传情，至此难忘。
讲到情动处，秋媚娘难掩激动，起身弹起她拿手的箜篌，琴音袅袅，动人不已。
从西苑回来时我脸上笑意渐浓，霜珠忍不住嘀咕：「小姐莫不是伤心透了，那梅夫人指不定是添油加醋，世子爷不会喜爱她至此的。」
这丫头片子着急为我上药，却被我拦下。
我问霜珠：「你知道苏蓉是谁吗，你见过苏蓉吗？」
她眼神疑惑，我瞧看着枯枝上开出的一朵小小海棠，花朵虽小，花蕊开得极为娇艳。在这样的冬日里一枝独秀。
「你不知道，梅夫人也不会知道，好戏还没开始呢。」
傅孟年知道我去过西苑，回府后冷眼敲打我：「梅儿如今身怀六甲，你当小心伺候为是。身为世子妃，你更应当大度。不该对我的子嗣下手。」
秋媚娘在我离去后腹痛难当，急急传了大夫，傅孟年猜忌是我从中作梗，急着过来问罪。
果然是低贱的歌姬，用这般下作的手段诬告陷害。
可我是在宫里养大的，深宫里的肮脏伎俩我比她懂得更多。
傅孟年连我的院子都不愿踏入，我衣衫单薄地直直跪在雪地里，满脸泪痕：「沈昭何敢至此。我初见梅娘，发觉她长得真像蓉姐姐，心中不禁悲从中来，疼她还不及，怎会加害于她。我与蓉姐姐的姐妹情分已尽，如今又得了一个梅妹妹，怎会不欢心。况且我至今未能有子嗣，梅妹妹是淮阳王府的有功之臣，于公于私，我都应视她为恩人才是。」
我与他成婚半年有余，一直相敬如宾，夫妻二人从没这般难堪过。
丫鬟婆子像鹌鹑似的低着头，却眼露精光，等着府里的瓜吃。
区区一个秋媚娘算什么，都说打蛇打七寸，苏蓉就是傅孟年的七寸。
他神色一黯，慢慢伸手将我扶起：「原是我的不是，让你想起伤心事了。」
我声泪俱下，就着他的力度站起，在他的手接触到我手腕时后退一步。
畏缩的动作引他发疑，傅孟年掀开我的衣袖，瞧见手背上红肿丑陋的燎泡，眉头微皱：「你这是……」
霜儿跪在他脚边，抹着眼泪：「世子爷，您怎么不分青红皂白明辨是非。明明是梅夫人见了世子妃手上有伤，还故意洒了茶水在世子妃的伤处，世子妃还让我不要将此事声张，怎么梅夫人还恶人先告状。」
他面上几分愧意，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披在我身上，牵着我的手回了房间。
清冷的梅花香气将我萦绕，他道：「梅儿出身乡野，性格轻狂，难免冲撞了你，以后你少去她院子就是了。」
这就是执意要为她偏心到底了。
他取过霜儿递过来的烫伤药，白皙漂亮的手指捣弄着乳白色药膏为我上药。
我抬眼问他，声音还有几分哭泣后的鼻音：「爷今晚还是去西苑？」
闻言他便收了动作，随即用帕子擦了擦手：「本是要去的，但夜里雪地难行，便在你这儿吧。」
满屋子似乎因为他这句话亮堂了起来。
3
丫鬟婆子都知道世子爷极少留在夫人房中，此刻欢欢喜喜地伺候二人洗漱完毕后便退下。
床笫之间傅孟年也是少有温柔，宽大的手掌握住我娇软柔荑，刻意避开我的伤处，濡湿的吻落在我眉心。翻云覆雨里，我似是迷失在大海里的一叶孤舟跟随他漂泊起落，却在听到他不断深情呼唤我「蓉娘」的时候清醒神志。
我当下心就冷透了。
二更天时，西苑的下人琥珀前来传话，说梅夫人彻夜难眠，还请世子过去一看。
外头飘着雨，雨夹雪的天气最是寒冷。
「既是病了，还是叫大夫来看为好。世子去了也无济于事。」
傅孟年将我的话当耳旁风，急急披起衣袍汲着鞋下床而去，徒留满室孤寂清冷的幽幽烛光。
秋媚娘不过是苏蓉的一道影子而已。
他却也舍得半夜弃我去陪别的女人。
我双手攥紧合欢锦被，胸腔里血气翻涌。
「杀了她。」
一记雷电劈下，映着我恨意嫉妒交杂的雪白面容。
这夜我梦见了苏蓉。
她美丽的丹凤眼微微上挑，眉间朱砂痣将她沉鱼落雁似的面容勾勒得愈发动人。
她站在御花园的娇嫩桃花树下，万分得意地笑：「沈昭，你是怎么都斗不过我的。」
苏蓉永远都是这么讨厌。
我是将门之女，沈氏一族靠战场厮杀方在大周朝廷上站稳脚跟，比不得苏蓉，世家大族出身，祖父是先帝太傅，父亲是一品官员，她又生得极为美丽，我铆足了劲儿才成为安平公主的伴读，而对于苏蓉而言，她想要这个位置，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梦中的她还是像儿时那样，爱在安平公主面前捉弄我，让我出尽洋相，只为博公主一笑。安平从前是很孤傲的性子，皇后总说是因为我们两个在，安平才真正像个小孩样子，不会故作老成。
论美貌才情，她在我之上；论家世门第，我更是比她不得。
可苏蓉总对自己庶出身份心怀芥蒂。
说就算我身份不似她金贵，但到底是沈大将军的嫡出女儿。
每逢宫里的赏赐下来，我都会让苏蓉先行挑选，可年岁渐长，我才发觉，每每她说不要不喜欢的东西，我若是拿去了，她必会和我争抢。
她在这些事情上极有快感。
这些事传到皇后耳朵里去，她还因此告诫我：「如今苏家在大周朝蒸蒸日上，你不该与她在这些细枝末节处争短长。」
我为这莫须有的罪名感到委屈冤枉，皇后和公主不与我亲近，对我冷落。
如今我父兄为朝廷效力，征战沙场，几次大破匈奴，圣上却忌惮沈家功高盖主，沈家如履薄冰，我心急如焚，以至于在太后寿辰上忧心分神，打翻了贺寿的酒盅。
抬眼是苏蓉冷漠的微笑，耳边是太后的厉声斥责，她罚我在隆冬大雪之夜，双手捧冰跪在望月台上，对月思过。
那夜月圆之夜，夜幕低垂里孤星泛着寒光，我几乎要冻死在雪夜里。
那些个世家女最会捧高踩低，端了冷酒浇在我单薄的衣衫上，还叫嚣着要取火种来烧死我。
千钧一发之际，便是傅孟年上前为我解围，我至死不能忘记，他在微白的月色下踏步而来，犹如天神降临。
我不可救药地喜欢上这眉眼淡漠的少年，哪怕追他到遥远的青州，不知受多少疲累。哪怕他在青州遇刺，我孤身一人直入深山去寻找他，满身伤痕累累也无妨。
可等我回去找他，他却认了苏蓉为他的救命恩人。
愿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梦中的苏蓉正转身扯着风筝线玩闹起来，我记得她同我说过的，她最喜欢放风筝的感觉，和做人的道理也是相通的，将别人的命脉捏在手里，想要别人飞多高全靠她做主，想要人从高台跌落也容易，毕竟这线始终握在她手里，剪与不剪，只在她一念之间。
我从梦中悠然醒来。
苏蓉暴毙在紫若城的西华殿内，额角鲜血如注，面色恐怖犹在眼前。
她死得难堪。
苏蓉临死都不知道，决定她性命的风筝线，虽然不是握在我的手中，但线，却是我剪的。
如今一个秋媚娘又算得了什么气候。
4
可我发现一件更有意思的事。
梅夫人如今的穿着打扮，多半是照着苏蓉以前的样子来的，二人年纪相仿，只是梅夫人举止间多了些艺妓的风流韵味，不似苏蓉稳重。
但梅夫人本人似乎不知道这些事，还以为世子对她吃穿住行多为上心。
十分得意张扬。
东苑的下人嘲笑西苑夫人歌姬出身，低等下贱。
西苑的下人嘲笑东苑夫人不得宠爱，无子无福。
府内形成两股势力，然而我终归是正室夫人，平日里参加夫人小姐的筵席多了，梅夫人看着也眼热起来。
近来已有言官参傅孟年另得新欢，宠妾灭妻，他也忙着自证。
我掩唇笑说：「并非姐姐故意不让妹妹去，只是，我与世子的婚事，是当今圣上所赐。世子破例纳妹妹入府，风闻已让圣上不快。总是世子再怎么疼爱妹妹，你也要替世子想想，别总让他陷于风口浪尖才是。」
梅夫人捧着肚子气得牙痒痒，又带着一帮人风风火火地离去。
她与我不睦已是满府皆知的事，霜儿对于今日之事觉得很是痛快：
「小姐，就应该让那梅夫人多吃瘪，还以为我们吃素的吗？」
我笑着点点她脑门：「不过只是略施小计，你值得这样高兴。」
可我还不止要做到这种程度。
苏蓉之事是傅家的秘密。
我偏偏要让梅夫人知道这个秘密。
傅孟年这几日忙于朝中事务，鲜少回府。
一日阳光明媚，我吩咐下人洒扫整理府上各处，将傅孟年书房里的苏蓉画像取出修补，佯装无意让梅夫人看见此画。
我即刻将画收回：「你不知道，世子爷是真心疼爱你，所以才描了此画挂在书房里，你不便伺候时，见此画，如见你。」
这话说得漏洞百出，且不说画中人是谁，但看这画纸泛黄程度，足见没个两三年是不可能的。
梅夫人虽然行事不端，但并不愚蠢。
一旦人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就会随着时间，一点点破土而出，发芽成长。
我将一切算得滴水不漏，独独少算了一个傅孟年。
他将消息封锁住，并责打了乱嚼舌根的下人。
兴师问罪到东苑。
「世子爷，」我给他倒茶，「您怎么每次来东苑，都是怒气冲冲的样子。平白惹人笑话。」
打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苏蓉是他如今的心愿，他是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来破坏它的。
「沈氏，你最近的所作所为，以为我不知情？你苦心孤诣让梅儿知道蓉儿的事情做什么？」
他平日待人宽厚，从未如此动怒，当下倒让我高看两分。
「世子爷，我才是您明媒正娶的妻。您如今是为了一个妾来找我问罪？既如此，当初为何要答应这门亲事，何苦来呢？」
傅孟年稍稍冷静下来，俊美的面容如霜：「就凭她如今为我傅家传递香火，而你不能。」
「世子妃来了，本该给您行礼请安的，但世子爷免了奴家的礼数，还望见谅。」
晚秋初冬时，寒气渐浓。
我手里的汤婆子已经冷了，脸上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梅娘一切可住的惯、吃的惯？」
床上美人伸出纤纤玉指，等候多时的丫鬟即刻掀起帘帐，美人约莫十六七岁，肤若凝脂，身姿婀娜，漂亮的丹凤眼微微上挑，十足的傲气凌人。
嘶。
真像。
像极了死去的苏蓉娘。
尤其是眉心那点朱砂痣。
2
她打量我：「世子妃是觉得奴家身份卑微，不配做爷的如夫人，睡爷的床？」
我轻笑道：「这是哪里的话。莫说是因为你有着身孕，凭着爷对你的喜欢，他若要让我将世子妃之位拱手相让于你，我也只有听从不敢反驳的。他才是这王府的天。」
秋媚娘得意一笑，着人给我添了茶来：「姐姐说笑。」
喝茶时，我故意露出烫伤的手背，秋媚娘一副受惊的模样，上前握住我的手：「姐姐您……」
话语未毕，她素手一抬，茶盏啪的一声打落在地，滚烫的茶水大半泼在我刚上好药的伤处。
她泪眼朦胧，语气微讶：「姐姐怎么如此不小心，要不要紧！」
我在京中的贵女圈混了十年，哪里看不出来她是在向我示威。
「在我面前这般冒失也就罢了，在爷跟前，妹妹切莫如此毛躁。他最喜爱的就是温柔淑女，妹妹如今虽有孕在身，也别失了分寸。」
她立时撒了手，翻脸比翻书还快。
嘴唇一勾，看向我的眼神略带不屑：「若真是如此，姐姐和那些世家大族的女子并无不同，都是循规蹈矩的窈窕淑女，怎么没能得到夫君的疼爱？自那日湘妃馆惊鸿一瞥，爷与我一见钟情，力排众议纳我为侧夫人。足见爷对我用情至深。这等情谊，哪里是姐姐能够体会的。」
一个在江南卖艺不卖身的无名艺妓，烟雨朦胧里，翩翩公子偶然听到一曲轻歌曼声，循迹而来，二人四目相对，眉目传情，至此难忘。
讲到情动处，秋媚娘难掩激动，起身弹起她拿手的箜篌，琴音袅袅，动人不已。
从西苑回来时我脸上笑意渐浓，霜珠忍不住嘀咕：「小姐莫不是伤心透了，那梅夫人指不定是添油加醋，世子爷不会喜爱她至此的。」
这丫头片子着急为我上药，却被我拦下。
我问霜珠：「你知道苏蓉是谁吗，你见过苏蓉吗？」
她眼神疑惑，我瞧看着枯枝上开出的一朵小小海棠，花朵虽小，花蕊开得极为娇艳。在这样的冬日里一枝独秀。
「你不知道，梅夫人也不会知道，好戏还没开始呢。」
傅孟年知道我去过西苑，回府后冷眼敲打我：「梅儿如今身怀六甲，你当小心伺候为是。身为世子妃，你更应当大度。不该对我的子嗣下手。」
秋媚娘在我离去后腹痛难当，急急传了大夫，傅孟年猜忌是我从中作梗，急着过来问罪。
果然是低贱的歌姬，用这般下作的手段诬告陷害。
可我是在宫里养大的，深宫里的肮脏伎俩我比她懂得更多。
傅孟年连我的院子都不愿踏入，我衣衫单薄地直直跪在雪地里，满脸泪痕：「沈昭何敢至此。我初见梅娘，发觉她长得真像蓉姐姐，心中不禁悲从中来，疼她还不及，怎会加害于她。我与蓉姐姐的姐妹情分已尽，如今又得了一个梅妹妹，怎会不欢心。况且我至今未能有子嗣，梅妹妹是淮阳王府的有功之臣，于公于私，我都应视她为恩人才是。」
我与他成婚半年有余，一直相敬如宾，夫妻二人从没这般难堪过。
丫鬟婆子像鹌鹑似的低着头，却眼露精光，等着府里的瓜吃。
区区一个秋媚娘算什么，都说打蛇打七寸，苏蓉就是傅孟年的七寸。
他神色一黯，慢慢伸手将我扶起：「原是我的不是。让你想起伤心事了。」
我声泪俱下，就着他的力度站起，在他的手接触到我手腕时后退一步。
畏缩的动作引他发疑，傅孟年掀开我的衣袖，瞧见手背上红肿丑陋的燎泡，眉头微皱：「你这是……」
霜儿跪在他脚边，抹着眼泪：「世子爷，您怎么不分青红皂白明辨是非。明明是梅夫人见了世子妃手上有伤，还故意洒了茶水在世子妃的伤处，世子妃还让我不要将此事声张，怎么梅夫人还恶人先告状。」
他面上几分愧意，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披在我身上，牵着我的手回了房间。
清冷的梅花香气将我萦绕，他道：「梅儿出身乡野，性格轻狂，难免冲撞了你，以后你少去她院子就是了。」
这就是执意要为她偏心到底了。
他取过霜儿递过来的烫伤药，白皙漂亮的手指捣弄着乳白色药膏为我上药。
我抬眼问他，声音还有几分哭泣后的鼻音：「爷今晚还是去西苑？」
闻言他便收了动作，随即用帕子擦了擦手：「本是要去的，但夜里雪地难行，便在你这吧。」
满屋子似乎因为他这句话亮堂了起来。
3
丫鬟婆子都知道世子爷极少留在夫人房中，此刻欢欢喜喜地伺候二人洗漱完毕后便退下。
床笫之间傅孟年也是少有温柔，宽大的手掌握住我娇软柔荑，刻意避开我的伤处，濡湿的吻落在我眉心，翻云覆雨里，我似是迷失在大海里的一叶孤舟跟随他漂泊起落，却在听到他不断深情呼唤我「蓉娘」的时候清醒神志。
我当下心就冷透了。
二更天时，西苑的下人琥珀前来传话，说梅夫人彻夜难眠，还请世子过去一看。
外头飘着雨，雨夹雪的天气最是寒冷。
「既是病了，还是叫大夫来看为好。世子去了也无济于事。」
傅孟年将我的话当耳旁风，急急披起衣袍汲着鞋下床而去，徒留满室孤寂清冷的幽幽烛光。
秋媚娘不过是苏蓉的一道影子而已。
他却也舍得半夜弃我去陪别的女人。
我双手攥紧合欢锦被，胸腔里血气翻涌。
「杀了她。」
一记雷电劈下，映着我恨意嫉妒交杂的雪白面容。
这夜我梦见了苏蓉。
她美丽的丹凤眼微微上挑，眉间朱砂痣将她沉鱼落雁似的面容勾勒得愈发动人。
她站在御花园的娇嫩桃花树下，万分得意地笑：「沈昭，你怎么斗不过我的。」
苏蓉永远都是这么讨厌。
我是将门之女，沈氏一族靠战场厮杀方在大周朝廷上站稳脚跟，比不得苏蓉，世家大族出身，祖父是先帝太傅，父亲是一品官员，她又生得极为美丽，我铆足了劲儿才成为安平公主的伴读，而对于苏蓉而言，她想要这个位置，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梦中的她还是像儿时那样，爱在安平公主面前捉弄我，让我出尽洋相，只为博公主一笑。安平从前是很孤傲的性子，皇后总说是因为我们两个在，安平才真正像个小孩样子，不会故作老成。
论美貌才情，她在我之上；论家室门第，我更是比她不得。
可苏蓉总对自己庶出身份心怀芥蒂。
说就算我身份不似她金贵，但到底是沈大将军的嫡出女儿。
每逢宫里的赏赐下来，我都会让苏蓉先行挑选，可年岁渐长，我才发觉，每每她说不要不喜欢的东西，我若是拿去了，她必会和我争抢。
她在这些事情上极有快感。
这些事传到皇后耳朵里去，她还因此告诫我：「如今苏家在大周朝蒸蒸日上，你不该与她在这些细枝末节处争短长。」
我为这莫须有的罪名感到委屈冤枉，皇后和公主不与我亲近，对我冷落。
如今我父兄为朝廷效力，征战沙场，几次大破匈奴，圣上却忌惮沈家功高盖主，沈家如履薄冰，我心急如焚，以至于在太后寿辰上忧心分神，打翻了贺寿的酒盅。
抬眼是苏蓉冷漠的微笑，耳边是太后的厉声斥责，她罚我在隆冬大雪之夜，双手捧冰跪在望月台上，对月思过。
那夜月圆之夜，夜幕低垂里孤星泛着寒光，我几乎要冻死在雪夜里。
那些个世家女最会捧高踩低，端了冷酒浇在我单薄的衣衫上，还叫嚣着要取火种来烧死我。
千钧一发之际，便是傅孟年上前为我解围，我至死不能忘记，他在微白的月色下踏步而来，犹如天神降临。
我不可救药地喜欢上这眉眼淡漠的少年，哪怕追他到遥远的青州，不知受多少疲累。哪怕他在青州遇刺，我孤身一人直入深山去寻找他，满身伤痕累累也无妨。
可等我回去找他，他却认了苏蓉为他的救命恩人。
愿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梦中的苏蓉正转身扯着风筝线玩闹起来，我记得她同我说过的，她最喜欢放风筝的感觉，和做人的道理也是相通的，将别人的命脉捏在手里，想要别人飞多高全靠她做主，想要人从高台跌落也容易，毕竟这线始终握在她手里，剪与不剪，只在她一念之间。
我从梦中悠然醒来。
苏蓉暴毙在紫若城的西华殿内，额角鲜血如注，面色恐怖犹在眼前。
她死的难堪。
苏蓉临死都不知道，决定她性命的风筝线，虽然不是握在我的手中，但线，却是我剪的。
如今一个秋媚娘又算得了什么气候。
4
可我发现一件更有意思的事。
梅夫人如今的穿着打扮，多半是照着苏蓉以前的样子来的，二人年纪相仿，只是梅夫人举止间多了些艺妓的风流韵味，不似苏蓉稳重。
但梅夫人本人似乎不知道这些事，还以为世子对她吃穿住行多为上心。
十分得意张扬。
东苑的下人嘲笑西苑夫人歌姬出身，低等下贱。
西苑的下人嘲笑东苑夫人不得宠爱，无子无福。
府内形成两股势力，然而我终归是正室夫人，平日里参加夫人小姐的筵席多了，梅夫人看着也眼热起来。
近来已有言官参傅孟年另得新欢，宠妾灭妻，他也忙着自证。
我掩唇笑说：「并非姐姐故意不让妹妹去，只是，我与世子的婚事，是当今圣上所赐。世子破例纳妹妹入府，风闻已让圣上不快。总是世子再怎么疼爱妹妹，你也要替世子想想，别总让他陷于风口浪尖才是。」
梅夫人捧着肚子气的牙痒痒，又带着一帮人风风火火地离去。
她与我不睦已是满府皆知的事，霜儿对于今日之事觉得很是痛快：
「小姐，就应该让那梅夫人多吃瘪，还以为我们吃素的吗？」
我笑着点点她脑门：「不过只是略施小计，你值得这样高兴。」
可我还不止要做到这种程度。
苏蓉之事是傅家的秘密。
我偏偏要让梅夫人知道这个秘密。
傅孟年这几日忙于朝中事务，鲜少回府。
一日阳光明媚，我吩咐下人洒扫整理府上各处，将傅孟年书房里的苏蓉画像取出修补，佯装无意让梅夫人看见此画。
我即刻将画收回：「你不知道，世子爷是真心疼爱你，所以才描了此画挂在书房里，你不便伺候时，见此画，如见你。」
这话说的漏洞百出，且不说画中人是谁，但看这画纸泛黄程度，足见没个两三年是不可能的。
梅夫人虽然行事不端，但并不愚蠢。
一旦人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就会随着时间，一点点破土而出，发芽成长。
我将一切算得滴水不漏，独独少算了一个傅孟年。
他将消息封锁住，并责打了乱嚼舌根的下人。
兴师问罪到东苑。
「世子爷，」我给他倒茶，「您怎么每次来东苑，都是怒气冲冲的样子。平白惹人笑话。」
打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苏蓉是他如今的心愿，他是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来破坏它的。
「沈氏，你最近的所作所为，以为我不知情？你苦心孤诣让梅儿知道蓉儿的事情做什么？」
他平日待人宽厚，从未如此动怒，当下倒让我高看两分。
「世子爷，我才是您明媒正娶的妻。您如今是为了一个妾来找我问罪？既如此，当初为何要答应这门亲事，何苦来呢？」
傅孟年稍稍冷静下来，俊美的面容如霜：「就凭她如今为我傅家传递香火，而你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