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桥之上,死寂被赫克托那句冰冷的宣告划破。
“手术台,清理干净了。”
这句话语调平淡,不带任何胜利的喜悦,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神经上。
他们刚刚目睹了一场匪夷所夷的胜利,见证了“不谐者”如何用一种近乎戏耍的方式,将一个强大的清算实体逼入逻辑崩溃的自我毁灭。
而现在,那片由扭曲晶体和法则残骸构成的狼藉战场,在总负责人眼中,仅仅是一张刚刚消毒完毕、等待着下一场手术的冰冷台面。
下一个病人,或者说,下一个祭品,便是“符文编织者”。
“总负责人……”
法务部主管的声音艰涩地响起,他眼中永恒流动的数据瀑布,第一次出现了肉眼可见的紊乱,“契约已完成公证,‘符文编织者’文明的所有权,已在法则层面归属于7号自由港。我们……现在就开始吗?”
他的潜台词无人不晓。
那片战场虽然暂时平静,但“琉璃匠”的意志并未彻底消散,它只是陷入了暂时的混乱与重创。
此刻强行介入,无异于在沉睡的火山旁施工,风险难以估量。
赫克托的视线从舷窗外那片狼藉的星海收回,目光平静地扫过他那些面带疑虑的下属。
“风险,是一种可以被管理的成本。”
他淡淡开口,仿佛在阐述一门基础的商业课程,“当你的竞争对手因为情绪失控而陷入混乱时,正是你进行精准、高效作业的最佳窗口期。它现在是病人,不是敌人。”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点。
“技术部,启动‘文明解剖’程序。我需要你们在十五分钟内,将‘符文编织者’的核心技术——‘现实编织’,从一份艺术品,重构成一份武器设计图。”
指令下达,再无异议。
一股庞大到足以让任何超级计算机瞬间过载的数据洪流,从那份刚刚生效的契约另一端,汹涌而来。
这并非冰冷的代码或公式,这是一个文明最后的遗言,是他们用整个种族的灵魂与历史,支付的复仇定金。
“天秤座”号的中央数据库内,一幕幕壮丽而悲怆的画卷,以一种非线性的、情感化的方式展开。
那是一个由纯粹精神构筑的世界,无数能量形态的生命体,用他们与生俱来的天赋,将宇宙最基础的弦,编织成流光溢彩的诗篇。
他们吟唱着,便有星辰在指尖诞生;他们描绘着,便有城市在虚空中拔地而起。
他们的历史,是一部宏伟的、由法则构成的交响乐。
然而,这交响乐的每一个音符,都透着一种致命的脆弱。
“评估报告已生成。”
技术部主管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叹与惋惜,“总负责人,‘现实编织’技术……它太‘美’了。它的所有逻辑都建立在‘创造’与‘和谐’之上,它懂得如何从虚无中诞生奇迹,却不懂得如何最有效率地施加痛苦。它的结构……没有任何攻击性冗余。它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却是一件不合格的武器。”
“所以,我们要赋予它一支笔。”
赫克托的声音在舰桥内回响,他走到主屏幕前,看着那代表着“符文编织者”文明核心的、繁复而优美的法则图谱。
“一支懂得如何用最浓的墨,去书写死亡的笔。”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划过,精准地点在了图谱的核心节点上。
那是一个代表着“创造”与“和谐”的、无比复杂的符文结构。
“将这个核心逻辑拆解,剥离掉其中百分之九十七的‘美学’算法,只保留最基础的‘法则干涉’功能。”
“然后,将‘不谐者’的核心逻辑――‘盈利性杀戮’,作为新的语法,嫁接到这个功能之上。”
“我们不需要它去吟唱星辰的诞生。从现在起,它的每一次‘编织’,都必须以‘制造最大化逻辑损伤’为唯一目标。它所书写的每一个字符,都将是一个指向敌人存在性根基的、致命的逻辑错误。”
这番话,让技术部主管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这已经不是技术改造了。
这是一场彻底的、从根源上的思想阉割与灵魂重塑。
赫克托正在做的,是强行抹去一个文明数万年来的所有骄傲与信仰,然后将一个冰冷、残酷、只为杀戮而生的商业逻辑,硬生生塞进他们空洞的灵魂里。
在遥远的、即将被琉璃彻底覆盖的星域角落,那些幸存的、刚刚交出了一切的“符文编织者”,正蜷缩在他们最后的庇护所里,等待着审判的降临。
他们不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只知道那份魔鬼的契约,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忽然,一股全新的、陌生的、充满了冰冷恶意的意志,如同一根烧红的铁锥,狠狠刺入了他们的集体意识。
那不是力量的灌输,而是一种“知识”的污染。
一种关于“如何更高效地去恨”的知识。
一种关于“如何将痛苦打包成商品”的知识。
一种关于“如何用最优美的笔触去描绘毁灭”的知识。
他们的天赋“现实编织”,在这一刻被强行扭曲。
那些曾经用于创造生命与艺术的法则,被一种全新的、残忍的语法重新排列组合。
他们感觉自己正在被……
重写。
一个古老的符文生命体痛苦地颤抖着,他本能地抗拒着这种亵渎。
他的意识深处,还回荡着创造第一缕星光时的喜悦。
但下一秒,那被琉璃化的家园、被凝固成标本的同胞所带来的无尽怨毒,便彻底淹没了这份最后的温情。
他放弃了抵抗。
不,他开始主动、贪婪地拥抱这份来自深渊的“启蒙”。
他那原本散发着柔和光芒的能量形态,开始变得不稳定。
光芒的边缘,渐渐锐利,渐渐狰狞,仿佛一柄正在被无形之手打磨的、破碎的玻璃。
一笔,一划。
他开始用那套全新的、被污染了的语法,在自己的灵魂之上,艰难地书写下第一个、也是最残忍的一个字符。
那是一个代表着“终结”的符文。
但它所指向的目标,不是敌人,而是他自己曾经珍视的一切。
他正在亲手杀死过去的自己,以便让一个全新的、只为复仇而生的怪物,从他的尸骸中诞生。
“天秤座”的舰桥上,评估部主管看着那条代表着“客户004武装化进程”的曲线,以一种稳定而决绝的姿态向上攀升,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敬畏。
“报告总负责人,‘碎裂之笔’的第一个符文,已经完成烙印。”
赫克托的目光没有离开屏幕,他看着那个新生的、充满了不稳定美感的符文,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那不是艺术。
那是一份完美的、即将开始盈利的、不良资产。
“很好。”
他平静地说道,“让墨水,再浓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