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昨夜辣椒饼炸辣雾、铜锅挡刀、锁链绊人……那些事像灶膛里爆出来的火星,噼啪一响就落进灰里。
现在宋甜得走进去,把这堆灰扒开,重新点一把火——不是烧谁,是煮。
门开了。
猪油拌饭的香味先飘出来,混着一点陈年宣纸的味道。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这套青罗袍,三品女官服,料子挺括,袖口绣银线云纹,穿上去跟套了个新蒸笼似的,紧巴巴不自在。
但她还是抬脚进了殿。
康熙坐在案后,手里捏着半块冷饼,正就着一碗油汤往嘴里塞。见她进来,也不擦嘴,只含糊道:“来了?坐。”
她没坐。
胤礽已经在侧殿候着了,一身常服未换,眼下仍有倦色,却比前几日多了点活气。
他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条银链,搁在紫檀小几上。
那链子通体银白,环环相扣,每节都刻着细密花纹,像是某种菜谱暗码。
链头坠着一枚小牌,正面无字,反面刻了个歪歪扭扭的“甜”字。
宋甜认得这个笔迹。
那是她上次给他炖完安神汤后,在药膳单子背面随手写的菜名,他偷偷拓了去。
她喉咙动了一下,没伸手拿。
康熙咽下最后一口饭,慢悠悠擦手:“昨儿晚上,慎刑司报上来三个人,嘴硬得很,一个字不说。”
“但他们咳出的辣水被验出来了。”宋甜终于开口,“十四阿哥送去的样品里有佛跳墙调料、姜汁、辣椒粉,还有我特调的花椒油。他们体内残留物一致,证据链闭合。”
“所以你是厨娘,也是刑官?”康熙挑眉。
“奴婢只是做饭的。”她说,“可饭菜里藏了毒,就得有人尝出来。
账本也一样,烂了的银子流进河堤,百姓吃的是泥沙饭,迟早要吐血。”
殿内一时静了。
康熙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笑了:“你倒是会打比方。账目如菜谱,人人可查?”
“对。”她把账本举过头顶,“做菜最怕用假料,管钱也一样。
您要信我,就让我建个透明财库——所有进出款项,像辣椒油泼羊皮卷,真货显红,假货冒烟。”
胤礽突然道:“儿臣附议。”
康熙瞥他一眼:“你俸禄都快归她管完了,还敢开口?”
“那就全给她。”胤礽声音不高,却稳,“她若贪,早就能把御膳房搬空。她若奸,也不会守着一本烧焦的账册熬通宵。她不是臣妾,也不是奴才,她是能把烂摊子端上桌、还能让人吃得安心的人。”
康熙没吭声,起身走到她面前,接过账本,翻开首页。
纸上墨迹斑驳,夹杂着炭灰和指印。他沉默片刻,转身取来玉玺,亲手按了下去。
“准。”
两个字落下,像锅盖严实扣上,炖着的汤终于开了火。
紧接着,两名太监抬进一只金锅,足有脸盆大,三足鼎立,锅身錾刻山河纹路,锅盖顶上蹲着一只小貔貅,张着嘴,像是等着接第一口蒸汽。
“此锅炊烟不断,即尔职权不废。”康熙指着它,“以后督察院右佥都御史宋氏,专司稽查天下钱粮流向,凡涉贪腐弊案,皆可调阅账册、传唤官员,直奏朕前。”
宋甜愣住。
官名念完那一瞬,她脑子里闪过的是柴房里饿晕的原主、灶台边啃冷馍的自己、还有昨夜滚烫的炭灰糊了满手的感觉。
她不是为了当官才活着的。
可这锅摆在眼前,沉甸甸映着晨光,像一口能煮翻整个朝廷的大灶。
她走上前,伸手摸了摸锅沿。
冰凉。
“比我那口铁锅贵多了。”她嘟囔了一句,惹得康熙差点呛住。
胤礽站在一旁,看着她摩挲金锅的样子,嘴角微不可察地松了一下。
然后他拿起那条银链,亲自递到她手里。
“昨夜有人想烧账,今天你就拿着它封账。”他说,“链子是你防身的,也是你捆人的。我不求你多风光,只愿你——”
“别死。”他顿了顿,换了词,“别走。”
宋甜低头看着链子,没戴,也没推辞。
她转身走到金锅前,将银链一圈圈缠上账本,最后打了结,像给一道菜封坛。
“你送的链子,我用来捆贪官的账。”她说,“放心,它不会绑我。”
康熙坐在龙椅上,看着这一幕,忽然问:“你说账如菜谱,那你说说,这满朝文武,哪个是好食材?”
她想了想:“李公公像老姜,腌久了辣劲还在;刑部尚书是冻白菜,芯子烂了外表还硬;至于九门提督嘛……”
“他是臭豆腐。”她咧嘴一笑,“闻着臭,咬一口才知道里面有没有真油水。”
康熙拍案大笑:“好!那就让你这厨子,好好炖一锅江山汤!”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脚步声。
一名小太监捧着个木匣匆匆进来,跪地禀报:“启禀皇上,昨夜查获的火把残件经尚衣局比对,确认所用火漆与八阿哥府邸文书一致,且鲛人泪配方出自内务府秘档,仅三位大人可调阅。”
殿内空气一凝。
康熙眼神冷了下来:“查。”
“不必查了。”宋甜接过木匣,打开,取出那截烧焦的火把杆,指尖轻轻刮过鱼鳞纹印记,“我知道是谁。”
她抬头,目光平静:“能拿到圣旨墨配料、又清楚南库密道、还能连夜调动杀手的人——不会是下面的小角色。”
“是上面的人。”她缓缓道,“而且,他以为一把火就能烧掉‘奉旨查案’的名头,说明他怕的不是账本,是这道旨意背后的东西。”
“什么东西?”康熙问。
“合法性。”她说,“他怕大家知道,有人真的能在宫里查到真相。”
胤礽忽然开口:“你已经有怀疑对象了?”
她没答,只是把火把杆放进金锅里,轻轻搁在锅底。
像是埋下一味引子。
康熙盯着那截黑木,良久,低声道:“此锅立于督察院门前,每日清晨升火,不得熄灭。”
“是。”宋甜躬身。
走出养心殿时,阳光正好洒在台阶上。
她抱着金锅,身后是尚未散去的余音。
胤礽跟出来几步,在她身后停下。
“今晚吃什么?”他忽然问。
她回头,笑了笑:“酸菜鱼。”
说完转身就走,官袍下摆翻飞,脚步轻快得像要去抢灶上的最后一勺热汤。
宫道尽头,风卷起一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金锅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