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换了一身月白常服,身姿笔挺,只是眉宇间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凝重,面前的茶水似乎未曾动过,眼神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带着沉思。
听见身后轻浅的脚步声,郑玉树转头看向晨曦中走来的小少女,玉簪绾发,裙袂随风轻扬,较之往常多了几分清丽,少了几分稚气。
这与他印象中那个梳着丫髻的小姑娘似乎有些不同,郑玉树目光微顿,随即如常起身拱手:
“杨姑娘,冒昧一早打扰!”
“郑大人不必多礼,请坐。”杨明凤在他对面坐下,目光扫过石桌上刚刚摆上的几样清粥小菜和点心,语气温和如常,“大人可用过朝食了?若不嫌弃,一同用些?这荷叶粥是厨下新熬的,还算爽口。”
她这般从容闲适的态度,仿佛只是寻常友人清晨小聚,倒是让郑玉树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几分。
他看了一眼那氤氲着热气的清粥和几样精致小点,摇了摇头:“在下已用过了,姑娘请自便。”
杨明凤也不勉强,执起银箸,夹起一块小巧的水晶糕,却不急着用,抬眼看向郑玉树,清澈的目光仿佛能直透人心:“郑大人今日一早前来,想必……是有什么急事?”
郑玉树目光凝重地看了看她,声音低沉道:“昨夜你离宫后,陛下召见了我。”
他稍作停顿,目光微凝:“陛下面色不好地提起市井流传一首童谣,西北出妖星,落地化为凰,女童披甲战沙场,火器煌煌乾坤倒……”
杨明凤轻笑一声,淡淡说道:“这倒真是为我量身打造了一套妖星的说辞,看来幕后主使之人,是不打算让我活着离开京都了!”
郑玉树沉默了片刻,说道:“陛下虽未说明消息来源,但昨夜御前随侍的是秉笔太监曹化淳。”
“哦,秉笔太监!那详细说说此人吧?”杨明凤感兴趣地问道,她索性早食也不用了,扔下筷子,托着腮滴溜溜地瞅着他,一副准备听故事的好奇样。
郑玉树不由看了她一眼,心道:这小丫头似乎一点不忧心童谣的事,这可是犯了皇家大忌,一个不好就要掉脑袋的事!
这令他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哎!她虽多智近妖,但到底还是个稚童,玩心还是大了些,不知此事凶险。
“郑大人,快讲讲啊?”杨明凤见他愣神,不免催促道。
他瞅了一眼小姑娘好奇的眸子,暂时抛开杂乱的思绪,讲诉道:“现今两个最得宠的太监,一个是王承恩,一个就是曹化淳。
王承恩此人待人和善,且为人公正,算是太监里面的一股清流。
曹化淳此人却是他的反面,历任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提督、总提督京营戎政等要职,为上头办了不少见不得光的阴司事,得以被重用。
曹化淳手下几个大太监与二皇子府走得极近,若换做以前,皇上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就怕宦官专权。
但如今国事艰难,皇上也没有心思整治这些勾连,对东林党也是睁一只眼闭一眼。”
杨明凤的指尖缓缓划过青花瓷的茶盏边缘,盏中澄澈的茶汤,映出她微蹙的眉尖。
她沉吟片刻:“如此说来,前去告密的便是那秉笔太监曹化淳,而藏在幕后,想要置我于死地的那只黑手就是二皇子了。”
“应是如此了!”郑玉树点头应道:“将那童谣撒播出去的,是京城里那些无孔不入的花子帮。
这两日,锦衣卫的马蹄几乎踏遍了内外城,拿了不少花子帮里有些头脸的人物,大牢都快塞不下了。
可偏偏,那条最大的鱼——他们的帮主朱集安,至今仍逍遥法外,连一片衣角都摸不着。”
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语气里混杂着几分无奈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佩服:“此人,真真是狡诈如狐,多疑似鬼。
他从不会在任何一个已知的窝点连续停留两夜,行事如同鬼魅,来去如风。
今日或许还在南城的破庙里歇息,明日他的踪迹就可能出现在北市的杂耍班子中。
我们的人每每根据线报扑过去,都只能抓到些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或者干脆是扑个空。
这朱集安,就像是一滴水落进了波涛汹涌的江海里,转眼便无影无踪,实在难觅其踪。”
杨明凤一手托腮,另一只手在石桌上轻轻敲击,将所有线索串联:童谣、曹化淳、二皇子、花子帮……一条暗线渐渐清晰。
“郑大人,二皇子、曹化淳、朱集安这三个关键人物中间的勾连点最为重要,拿住他们中间交接的人,就能找到三者彼此勾结的关键人证物证!”她拿起粥碗喝了一口,指出其中的卯窍。
“确实如此!但此事最为机密,不是他们内部的人,很难知道这交接人。”郑玉树做了很多努力,但总是收效甚微。
“我倒是有个能接近朱集安的办法。”杨明凤讳莫如深地一笑。
郑玉树闻言,好奇道:“哦,是何办法?那朱集安生性多疑,稍有破绽便会打草惊蛇,不是那么容易接近的?”
杨明凤的眼睛却是一亮,放下粥碗,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郑大人,要想接近朱集安,自然是得他的自己人,那咱们就给他一个自己人如何?”
郑玉树微微一愣:“他的自己人?”
“正是。”杨明凤微微前倾身子,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笃定:“我在安顺时,因缘际会,与当地花子帮一位唤作‘花姐’的堂主有些交情。
从她口中,我得知了一桩旧事——当初安顺城的花子帮分堂,曾有个作恶多端的头目,诨名‘毒瘤’,后来被花姐清理了门户。而此人,正是朱集安的远房侄子!”
杨明凤自然不可能告诉郑玉树这个“特务组织”的头目,自个儿正在收编花子帮为丐帮。
那不等于赤果果地告诉那个多疑的崇祯帝,自己正在密谋“造反”吗?
因此,她隐去了不该说的话,只挑要点说了说。
郑玉树眼中骤然爆出一团精光,身体不自觉坐直:“哦,竟有此事?”
“千真万确!”杨明凤肯定地点点头,“此事在安顺花子帮内部也少有人知,乃是花姐当年清理门户时,从‘毒瘤’心腹口中逼问出的隐秘,我正好们可以利用这层关系。”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沾了点清粥碗沿的水渍,在石桌上轻轻划拉着,仿佛在勾勒行动的脉络:“选一个机灵点的兄弟混入丐帮,就说他是毒瘤派来的,有要事要告诉他表叔朱集安,趁机取得他信任。”
杨明凤抬起眼帘,眸光清亮锐利,如同初露的晨曦映照在刀锋上:“等摸透中间联络人,便是我们收网之时。
只要拿下朱集安,顺藤摸瓜,二皇子与曹化淳勾结的证据,还怕找不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