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烛火通明,映照着御座上崇祯帝激动而又略显疲惫的面容。
他手中紧紧攥着那张连发手铳的改进图纸,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眼中闪烁着许久未见的兴奋光芒。
“好!好!好一个连发手铳!”崇祯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
他看向殿下垂手侍立的杨明凤,毫不吝啬赞美之词:“杨卿之女,真乃天赐我大明的福将!智勇双全,更兼巧思妙想!
此物若在军中配备,我大明官军如虎添翼!朕心甚慰,定要重重赏你!
呵呵!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金银田宅,或是为你父加官进爵,朕无有不允!”
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们皆屏息凝神,等待着这位小将军的回答,眼中不乏羡慕。
然而,杨明凤却并未如众人预料般叩谢天恩。
她缓缓跪伏于地,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沉痛:“陛下天恩,臣女感激不尽!然臣女不敢受此厚赏!”
崇祯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哦?这是为何?”
杨明凤抬起头,目光澄澈而恳切:“陛下,如今陕西大旱,赤地千里,流民失所。
辽东一线,将士们枕戈待旦,浴血奋战,却时常因粮饷不继而忍饥挨饿。
臣女每思及此,寝食难安!
臣女家中尚可温饱,岂敢在此国事艰难之时,厚颜领受陛下赏赐?
若陛下圣恩浩荡,臣女恳请陛下,将赏赐臣女之金银,换成优先拨付西北边军粮饷,以安将士之心,以固我大明边防!
此乃臣女唯一所愿,望陛下成全!”
她这番话情真意切,掷地有声,将一个“先国后家”的忠臣形象塑造得淋漓尽致。
然而,龙椅上的崇祯,脸上的激动却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掩饰的尴尬与窘迫。
国库空虚,入不敷出,他何尝不知边军艰苦?可他哪里还拿得出大笔的银两,来充作军饷?
小丫头这看似深明大义的请求,恰恰戳中了他最为难、最无力解决的痛处。
他沉默了片刻,才勉强维持着帝王的威仪,声音有些干涩地开口道:“爱卿……心系国事,体恤将士,忠勇可嘉!朕……朕心甚慰!
边军粮饷之事,朕自有考量,定会设法筹措。至于你的赏赐,乃是你应得之功,不必推辞……”
这话语中的敷衍与无力,连殿内侍立的众人都能隐隐察觉。
杨明凤心中了然,知道此刻逼不出军饷,她也不过是先给崇祯一个意向,此事还得慢慢来。
她顺势叩首:“臣女谢陛下隆恩!陛下圣明!”
待杨明凤告退离去,乾清宫内恢复了寂静。
崇祯望着殿门方向,脸上的复杂神色尚未褪去,一直侍立在旁的秉笔太监、提督东厂曹化淳便悄无声息地凑近几步。
他躬下身,用他那特有的、带着几分阴柔蛊惑的嗓音低声道:
“皇爷,老奴……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崇祯正心烦意乱,瞥了他一眼:“讲!”
曹化淳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压低声音道:“皇爷,这杨氏女娃……聪慧得实在有些……反常啊。
您想,寻常人家十来岁的女童,此刻尚在闺中学习女红刺绣,懵懂无知。
可她呢?不仅能于千军万马中与鞑子周旋,还能绘制出这般精妙绝伦的火器图样,这……这岂是常人所能为?老奴总觉得,此事透着蹊跷。”
他观察着崇祯的神色,见皇帝眉头越皱越紧,便继续添油加醋,语气带着神秘与惶恐:“而且……老奴近日听闻,京城坊间不知何时起,悄然流传起一首童谣,市井小儿皆在传唱,听着……听着实在令人心惊肉跳啊!”
“什么童谣?”崇祯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他天性多疑,尤其近来天灾人祸不断,最听不得这些谶纬之言。
曹化淳仿佛有些害怕,颤声道:“那童谣唱的是……是……西北出妖星,落地化为凰,女童披甲战沙场,火器煌煌乾坤倒啊!皇爷!”
“西北出妖星……女童披甲……火器煌煌……乾坤倒!”崇祯低声重复着这几句,脸色瞬间变得阴沉无比。
这童谣字字句句,无一不在指向刚刚离开的那个来自西北、姓氏有凤、擅火器、着戎装的女童!
难道……这看似功臣的小丫头,当真是什么不祥的“妖星”降世?
联想到近年来的国势衰微,内忧外患,崇祯的心中不禁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看向殿门方向的眼神,也变得惊疑不定起来。
乾清宫内愈发沉寂,唯有烛火摇曳,映照着崇祯皇帝阴晴不定的面容。
那首诡异的童谣如同魔咒般在他脑中盘旋不去,“西北出妖星,落地化为凰……”
他越想越觉得心惊,越是多疑。
一个十来岁的女童,怎么可能懂得连工部大匠都未必能绘制的精妙火器?怎么可能在战场上应对自如?这实在太不合常理!
“王承恩,”他声音低沉地唤来贴身太监,“去!传锦衣卫千户郑玉树即刻觐见。”
“老奴遵旨。”王承恩不敢怠慢,连忙躬身退下传旨。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郑玉树便步履匆匆地赶到乾清宫,甲胄在身,风尘仆仆,显然是从宫外值守处直接被召来。
他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陛下深夜急召所为何事。
“臣郑玉树,叩见陛下。”他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崇祯没有让他起身,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地盯着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郑卿家,朕问你,你日日护卫在那杨明凤左右,可曾发现她有何……异常之处?”
郑玉树心中猛地一沉,联想到这两日坊间传言,瞬间明白了皇帝的疑虑从何而来。
他立刻抬头,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语气急切地辩解道:“陛下!臣以性命担保,杨姑娘绝非什么妖异!她……她只是一个比寻常女童,更为聪慧机敏些的孩子罢了。
杨姑娘心思纯良,一心为国,此番擒获富绶、进献火器,皆是为我大明江山社稷啊,陛下!”
“聪慧机敏?”崇祯冷哼一声,显然并不完全信服:“聪慧到能改进军火利器?聪慧到能协助擒拿鞑子贝子?
郑玉树,你告诉朕,谁家十来岁的丫头有此等本事?”
郑玉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此刻绝不能慌:“回陛下,关于火器制作,臣曾听杨明凤提及,乃是她幼时机缘巧合,得一位云游的异人师父传授。
此师性情古怪,学识渊博,却不愿透露姓名,只教了她些许杂学便飘然离去。此事佑军堡不少老人都可作证!
至于其行事果决、颇有谋略,想必也是边地民风彪悍,她自幼耳濡目染所致。
陛下,世间确有早慧之人啊!”
他顿了顿,见崇祯面色稍缓,立刻趁热打铁,将矛头指向别处:“至于那坊间流传的童谣,臣以为,此乃有心之人故意散播,旨在构陷功臣,扰乱圣听,其心可诛!
陛下明鉴,杨明凤甫一入京,便屡次破坏某些人的图谋,定然是得罪了宵小之辈,才招致如此恶毒诽谤!
臣恳请陛下,给臣一些时间,定将此谣言之源头彻查清楚,将幕后黑手揪出,严惩不贷!”
崇祯听着郑玉树情真意切、条理清晰的辩解,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
他并非完全不信,只是天性使然。
他抚摸着御案上那张火铳图纸,这确实是实打实的功劳。
而且,正如郑玉树所言,杨明凤在西北边军乃至安顺州府民望颇高,其父杨延禄更是现今镇守安顺的大将。
若仅凭一首来历不明的童谣,在毫无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就处置她。
消息传回西北,恐引起边军哗变,寒了数十万将士的心……那后果,绝非如今内忧外患的大明所能承受。
沉吟良久,崇祯终于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与警告:“既如此,郑玉树,朕便信你一回,也信那小姑娘一回。
你给朕盯紧了她,若她真有丝毫异动,朕唯你是问!至于童谣之事……”
他眼中寒光一闪,“朕准你暗中查探,一有结果,立即禀报!”
“臣,遵旨!”郑玉树重重叩首,心中一块大石暂时落下,但背脊却已被冷汗浸湿。
他心里清楚,这场围绕杨明凤的风波,远未结束。
他必须尽快找到散布谣言的元凶,才能彻底洗刷泼在她身上的污水。
……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薄雾如纱般笼罩着兰台水榭的湖面。
杨明凤刚起身,正由丫鬟伺候着梳洗,外间便传来值守婢女轻柔的禀报声:
“小姐,郑大人在院外求见。”
杨明凤执巾帕的手微微一顿。
郑玉树?他向来谨慎,谈事一般都是夜深人静过来,若非紧要事务,不会这个时辰过来。
昨夜自己去宫中觐见,今日他便一早来访……是有了什么变故或要紧消息?
她心中猜踱,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平静吩咐道:“请郑大人去水榭旁的凉亭稍坐,上吴夫人给的极品春茶吧!我稍后便到。”
“是。”婢女领命而去。
杨明凤加快了些许梳洗的速度,选了一身简便的月白绫裙,长发也不梳太孩子气的丫髻,用一支玉簪松松绾起,未施脂粉,刻意做了及笄少女的妆扮。
她对身旁的丑丫道:“去让小厨房把早膳摆在凉亭吧,简单些,清淡可口即可。”
丑丫应声,立刻下去安排。
待到杨明凤步入临湖的凉亭时,只见郑玉树已然端坐在石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