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子瑜正讲到兴头上，语气不免带上了几分随意：“那嘉靖帝朱厚熜自安陆州进京后……”
“住口！”
一声低沉却极具威势的喝斥骤然响起，打断了温子瑜的话。
只见首辅温体仁面色沉肃，目光锐利如刀，直射向自己的儿子：“陛下的名讳，也是你能随口直呼的？
在家中尚可说是无知者无畏，若是在外也这般口无遮拦，被有心人听去，参奏一个‘大不敬’之罪，你待如何？为父又待如何？”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让整个花厅瞬间安静下来，连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胡家姐妹吓得噤若寒蝉，袁熙悦也屏住了呼吸。
温老夫人张了张嘴，想替孙子说句话，但看到儿子那严肃的表情，终究没敢开口。
温子瑜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脸色一白，连忙起身躬身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知错了！”
温体仁冷哼一声，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尤其是在杨明凤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看看这边关来的小丫头会作何反应。
杨明凤心中凛然，深知这是温体仁在借题发挥，既教训了儿子，也是在敲打所有人，更是对她这个“外人”的一种审视。
她放下筷子，脸上并无惊慌，反而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思索神色，轻声开口道：“温伯父息怒！子瑜哥哥也是一时讲得入神，并非有意不敬。
不过伯父所言极是，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谨慎些总是好的。”
她话锋微转，语气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静，目光清澈地看向温体仁：“凤儿在边关时，常听老人们说起一些道理。
他们说，这树木长得太高了容易招风，月亮圆到极处便要开始亏缺。
水满则溢，器满则倾！世间万物，似乎都逃不过一个‘盛极必衰’的循环。
有时候，看着那参天大树，固然羡慕其巍峨，却也忍不住担心，若遇狂风骤雨，它那最高的枝干，是否也是最容易折断的呢？”
她这番话，看似在回应温体仁关于“谨慎”的训诫，引申开去谈论自然之理，但听在温体仁这等宦海沉浮多年的老狐狸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盛极必衰？树大招风？最高的枝干易折？
这哪里是在说树木月亮，分明是在影射他温体仁如今位极人臣、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权势地位！
是在隐晦地提醒他，如今温家已是众矢之的，需防“月满则亏”！
温体仁深邃的眼眸中瞬间掠过一丝极度的震惊和审视，他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看似稚嫩的女童来。
这样的话，绝非随口而言！
边关苦寒之地，能说出这般通透警醒之言？是她自己的见识，还是她背后……那位杨防守官，甚至是其他势力的提点？
厅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番话语中不同寻常的分量。
袁氏担忧地看了一眼丈夫，又看了看杨明凤。
温子瑜也怔住了，他聪慧过人，自然也听出了凤儿话中的深意，心中不由一紧。
温体仁沉默了良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象牙筷身，脸上的怒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量。
他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哦？想不到杨姑娘小小年纪，对世事竟有如此见解，倒是难得！”
他没有接“激流勇退”的话头，但那瞬间的眼神变化，已然说明他听懂了，而且……听进去了。
他转而看向温子瑜，语气恢复了平淡：“坐下用饭吧！日后言行，需时刻谨记身份，莫要授人以柄。”
“是，父亲。”温子瑜松了口气，依言坐下，却忍不住偷偷看了杨明凤一眼，凤儿她……竟然敢在父亲面前说出这样的话！
杨明凤知道，点到即止即可。
她重新拿起筷子，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一段无关紧要的闲话，乖巧地继续用餐。
气氛渐渐恢复如初，温老夫人不时询问杨明凤边关的生活。
听到她说起将士们如何面对如狼似虎的鞑子骑兵，李老将军如何在被抓后，宁可自焚也不向鞑子屈服，浑浊的老眼里竟隐隐有泪光闪动，连连叹息：“不容易，真不容易啊……”
胡仙桃见姑老太太如此偏爱杨明凤，心中妒火中烧，忍不住嘀咕道：“表弟此番入京，听说路上凶险得很，还遇到了流民暴动？
杨姑娘一个女儿家，跟着一路，怕是受了不少惊吓吧？”
这话看似关心，实则暗指杨明凤抛头露面，经历复杂，非安分闺秀。
她话音刚落，温子瑜便眉头一皱，放下筷子，声音微冷：“表姐此言差矣！若非凤儿临危不乱，机智果决，我等恐怕难以安然抵达京城。
凤儿的胆识，便是许多男儿也未必及得上！”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胡仙桃，带着明显的维护之意。
胡仙桃被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讪讪地低下头。
胡仙玉见状，不甘心地接口，故作天真地问道：“杨姑娘，听说边关风沙大，女子皮肤都粗糙得很！你这皮肤如此黝黑，应该多用些胭脂水粉保养才行，等明儿我送你一瓶玉肌膏吧？”
杨明凤尚未开口，温子瑜已沉声道：“边关将士浴血奋战，保家卫国，其所处环境艰苦，哪有时间做这些无用之事！
况且凤儿皮肤虽然黝黑，但她天生丽质，何须脂粉修饰！”
他这话已是相当不客气，连带着将胡家姐妹都贬损了一番。
胡仙玉顿时眼圈一红，委屈地看向温老夫人，希望姑老太太能主持公道。
谁知温老夫人正因想起早年艰辛而对边关军民感同身受，闻言非但不怪温子瑜，反而瞪了胡仙玉一眼：“吃饭都堵不住你们的嘴！边关那是保江山社稷的地方，岂容你们小辈妄加评论！”
袁熙悦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酸楚更甚。
她放下帕子，柔声开口，看似打圆场，实则将话题引向更敏感处：“表哥莫要动气！桃姐姐和玉妹妹也是无心之言，杨姑娘一路护卫表哥周全，想必武功定是极好的？不知师承哪位名家？女儿家舞刀弄枪，倒也……别致。”
她语气温婉，但“舞刀弄枪”、“别致”这几个词，在注重女子德容言功的当下，绝非什么好评价，直接将杨明凤归入“不守闺训”一类。
温子瑜眉头皱得更紧，正要反驳，杨明凤却轻轻在桌下碰了碰他的腿，示意他稍安勿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