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拖着血色尾迹,缓缓沉入远山脊线,将正白旗连绵浩大的营盘,染上一层肃杀的金红。
营寨外,蹄声杂乱破碎。
一支丢盔弃甲、旗靡辙乱的残兵踉跄而入,惊起了营中觅食的鸟雀,也瞬间刺痛了所有后金士卒的眼睛。
是富绶贝勒!前几日率领五千正蓝旗精锐,意气风发出征的富绶贝勒,此刻竟如被抽去脊梁的丧家之犬,被仅存的百十亲卫狼狈簇拥着,踉跄冲入大营。
他们衣甲破损,满面烟尘血污,眼神空洞,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惊悸和无法掩饰的溃败耻辱。
营中剽悍的后金勇士们鸦雀无声,惊疑不定地看着这支仿佛从地狱爬回来的队伍,一种无声的骇然在空气中蔓延。
消息如同插上翅膀,瞬间飞入中军大帐。
帐内,牛油巨烛燃得正亮,将悬挂的巨幅舆图照得清晰分明。
睿亲王多尔衮并未如寻常武夫般踞坐狂饮,而是身姿挺拔如松,负手立于图前,修长的手指正缓缓划过几个新近被朱笔刺破的关隘。
他身着石青色常服,并未顶盔贯甲,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不怒自威的气度。
几位心腹将领和汉人谋士恭立两侧,帐内气氛凝重而专注,正在推演下一步兵锋所向。
听闻亲卫急促的低声禀报,多尔衮抚图的手指微微一顿,并未立刻回头。
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透露出冰冷的锐利。
他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耐——富绶这个侄子,勇猛有余,却总失之燥进,给他惹麻烦不是一次两次了!
然而,当他听到“五千精锐,十不存一”时,他那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眸深处,终于掠过了一抹蕴含怒气的诧异。
但他迅速压下了这丝情绪,只是缓缓转过身,面色沉静如水,唯有一双凤目微微眯起,寒光乍现,如同发现猎物的鹰隼。
“带他进来!”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冰冷,不带丝毫火气,反而更令人心悸。
很快,富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进大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十……十四爷……侄孙……侄孙……”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早已失了往日贝勒的威风。
多尔衮并未立刻发作,他只是居高临下地、用一种近乎审视猎物的冰冷目光打量着富绶。
帐内落针可闻,只有富绶粗重惊恐的喘息和蜡烛燃烧的噼啪声。
这种沉默的威压,远比疾风骤雨的怒骂更令人窒息。
良久,多尔衮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得可怕:“抬起头来!富绶,你父王麾下的五千正蓝旗勇士,到底葬送在了何处?
是洪承畴的关宁铁骑倾巢而出,还是孙传庭设下了十面埋伏?”
他的思维依旧停留在与明军主力对决的层面,这是最合理的推测。
富绶猛地抬头,脸上血泪模糊,声音因恐惧而尖利:“不……不是!十四爷!是……是那个佑军堡,他,他们有妖法,有天雷!那炮火……”
提起此事,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地狱般的场景,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佑军堡?”多尔衮眉峰骤然锁紧,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难以置信的厉色:“你是说,你先去说过的那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的土围子?富绶!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胡话?”
他猛地向前一步,虽未提高声调,但那骤然迸发的杀气,让帐内所有将领都心头一凛。
“侄孙不敢撒谎,是,是真的!”富绶磕头如捣蒜:“那堡邪门得紧!短短两个多月就修得墙高壕深不说,守军火器凶猛异常!
他们有一种弩箭,能瞬间射出数十支,密如骤雨,还有一种火铳,竟能连发七次,又快又准!
最可怕的是炮,那绝不是红夷大炮!
是一种小炮,打得远,打得准,炮弹会从天而降,落地就炸,声如雷鸣,火光冲腾,一炸就是一片血海!
兄弟们……兄弟们成片成片地倒下,躲都没处躲啊!十四爷!那不是人间的兵器,那是……”
“够了!”多尔衮一声断喝,打断了富绶语无伦次的哭嚎。
他胸膛微微起伏,显然在极力压制滔天的怒火。
闭上眼,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时,眼底已恢复了几分冷静,但那冷意更甚。
“所以,你的意思是五千镶蓝旗精锐,是被一种……小炮和连弩击溃的?领兵的是谁?卢象升旧部?还是哪个隐匿的名将之后?”他依旧试图为这场荒谬的败绩,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富绶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羞愧与恐惧交织,几乎难以启齿,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是……是个小丫头……叫……叫杨明凤,大,大概……十岁……”
“哗——”帐内终于抑制不住地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抽气声。所有将领的脸上都写满了荒谬和不可思议。
多尔衮的表情瞬间凝固了,他死死盯着富绶,仿佛要确认他是否疯了。
足足过了好几息,他才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般,极轻地呵了一声,但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彻骨的冰寒和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十岁……小丫头……”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河里捞出来的石子:“富绶,爱新觉罗家的脸面,八旗勇士的荣耀,都被你丢尽了!豪格真是教了个好儿子!”
这一次,他没有咆哮,但话语中的刻骨寒意和失望,却像鞭子一样抽在富绶心上,也让帐内众人噤若寒蝉。
然而,多尔衮终究不是只会被怒火支配的庸才。
他猛地转身,再次看向地图上那个微不足道的点——佑军堡。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案,发出笃笃的轻响,大脑在飞速运转。
富绶再不堪,五千精锐的损失是实打实的。那些关于犀利火器的描述,虽然荒诞,但多名溃兵一致的供词,却由不得他不心生疑虑。
一个十岁的小丫头?绝无可能!背后定然另有隐情!
是明廷秘密研发的新式军械?
还是有什么奇人异士在暗中主导?
这个小堡,莫非是明军故意设下的一个诱饵?一个试验新武器的据点?
他的轻慢之心渐渐被一种混合着恼怒、好奇和战略家特有的谨慎所取代。
帐内死寂,所有人都看着睿亲王。只见他脸上的怒容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索和决断。
他再次看向瘫软在地的富绶,声音恢复了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损兵折将,丧师辱国!富绶,你的罪责,待破堡之后,自有国法家规论处!”
定了性后,他目光扫过帐内一众悍将:“诸位,看来本王不得不亲自去会一会这个‘十岁’的对手。
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有何等通天的本事,能让我八旗勇士折戟沉沙!”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挑起的、强烈的兴趣和征服欲。
“点兵!”他沉声下令,声音不大却瞬间传遍大帐:“镶白旗巴牙喇护军三千,正白旗精锐步骑七千,携重盾、楯车,再把营中那几门新购的红夷大炮也带上,明日拂晓,拔营出发!”
“嗻!”众将轰然应诺,战意瞬间被点燃。
多尔衮最后瞥了一眼地图上的佑军堡大概位置,眼神锐利如刀。
他要亲手揭开谜底,看看这墩堡里到底有多少新型武器,可以带给自己“惊喜”。
无论那里藏着什么秘密,有多少古怪,在他亲自率领的兵锋之下,都将被撵为齑粉!
……
翌日,天光未亮,低沉绵长的牛角号便撕裂了黎明的寂静。
多尔衮麾下的一万正白旗精锐开始拔营,整个过程井然有序,鸦雀无声。
唯有甲叶碰撞的铿锵、马蹄叩击地面的闷响,以及沉重器械车轮滚动的隆隆声,交织成一曲令人心悸的战争序曲。
与富绶昨日那支虽精锐,却难掩躁进之气的队伍截然不同。
眼前这支大军,宛如一台精密的杀戮机器,每一个部件都严丝合缝,散发着冰冷而高效的压迫感。
军阵前方,是三千镶白旗巴牙喇护军。
他们人人身披精良铁甲,外罩白色镶红边的棉甲,头盔下的眼神漠然冰冷,如同打磨过的刀锋。
他们胯下的战马,亦是从万千骏马中遴选而出,匹匹高大神骏,安静地打着响鼻,马具擦得锃亮。
这些后金骑手无需呼喊口号,仅凭静默的凝视和整齐划一的动作,便足以让对手胆寒。
他们是多尔衮的亲军卫队,是真正的百战锐士,是攻坚破阵的绝对核心。
其后是七千正白旗主力,步骑混杂,阵型严整。
骑兵控马技术精湛,队列行进中竟能保持近乎完美的间距。
步兵刀盾手、长枪手、弓弩手层次分明,步伐沉稳,无数双脚步踏在地上,竟只发出一种沉闷而统一的轰鸣,震得大地微微颤抖。
飘扬的正白龙旗之下,军官们的令旗无声挥动,整个庞大的军阵便随之流畅地变阵、转向,如臂使指,令行禁止。
更令人侧目的是军阵中那几门被骡马拖拽着的红夷大炮。
炮身黝黑沉重,是皇太极花重金从葡萄牙人手中购入的重型火器,炮口昂然指向天空,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感。
这支军队,不仅有着冷兵器时代的剽悍勇武,更装备了这个时代最为先进的重型武器,兵锋所指几乎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