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谁?他是大清国的贝子,是皇太极精心培养的孙子,是战场上令明军闻风丧胆的勇士!
他应该在金帐中享用美酒佳肴,应该在战场上纵马驰骋,应该……应该拿下那如明珠般耀眼的小凤凰,将她作为最珍贵的战利品,带回盛京!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一条被从阴沟里捞出来的瘌皮狗,浑身沾满连最低贱奴隶都不屑触碰的污物。
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他最想征服的人面前,毫无尊严地呕吐、颤抖!
他勉强抬起沉重的、被污物糊住的眼皮,视线艰难地聚焦。
透过模糊的泪光,他看到了那个身影——小凤凰。
她就俏生生地站在那里,衣着干净整洁,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和眼前这污秽不堪的场景都与她无关。
她的脸上没有胜利者的嘲弄,也没有厌恶的鄙夷,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如同雪山上映照苍穹的湖泊,清晰地倒映出他此刻极致的狼狈与不堪。
这一刻,富绶的心中如同被投入了烧红的烙铁,滋啦啦地作响,升腾起混杂着剧痛、羞愤、憎恨的浓烟。
他恨她!
恨她屡次破坏他的计划,恨她让他功亏一篑,恨她让他落到如此田地!
他恨不得立刻扑上去,用最残忍的手段将她撕碎,让她也尝尝这深入骨髓的屈辱!
可她那冷静从容的姿态、那双深邃到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眸,依旧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
他内心想要征服和占有的欲望,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甚至压过了此刻的恨意!
这种极端的恨与病态的渴望在他心中激烈交战,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裂。
他死死地盯着杨明凤,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刻骨的怨毒,有不甘的愤怒,有狼狈的羞惭。
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在如此不堪境地下,面见“心上人”的难堪与自惭形秽。
他富绶,大清国的贝子,第一次在一个女子面前,感觉自己卑贱如尘土。
吴三桂看着地上这摊如同烂泥般的富绶,冷哼一声,眼中满是鄙夷,对杨明凤道:“便是这厮,屡次三番与我妹妹为敌?如今这般模样,倒是配得上他的所作所为!”
杨明凤轻轻颔首,看着昔日嚣张的对手落得如此不堪的下场,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有一种“终于结束了”的尘埃落定之感。
她轻声道:“兄长,将他交给郑大人好好看管吧,他和他身上的图纸,可是重要的‘证物!”
吴三桂会意,大手一挥:“捆结实了!送去诏狱受审!”
士兵们立刻上前,不顾富绶等人身上的污秽,用结实的绳索将他们捆成了粽子。
……
亥时已过,夜色浓重如墨,吴府门前两盏硕大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温暖的光晕。
杨明凤与吴三桂并辔而归,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夜的寂静。
二人入府后下马,在提着灯笼的小厮引领下向内院走去。
抄手游廊下悬挂的一串串朱红色灯笼次第亮起,晕染开一团团暖光,蜿蜒向前。
宛如一条静谧流淌的光河,映照着廊柱上精致的彩绘和脚下的青砖。
这光影交织、古朴深邃的景致,让人一时恍惚,仿佛踏入了某个被时光遗忘的古典画卷。
兄妹二人绕过影壁,入了正房。
吴夫人一直等着她二人归来,正由丫鬟陪着在灯下做针线,有些心绪不宁。
听到外间婆子的通报,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了出来。
“母亲。”吴三桂沉稳见礼。
“娘。”杨明凤也轻声唤道。
吴夫人拉着杨明凤的手,急切地上下打量:“可算回来了!人……可抓住了?”她虽知三桂和凤儿的本事,但牵挂之心难抑。
吴三桂言简意赅地禀报:“母亲放心,那胆大包天的鞑子已被擒获,已经交由锦衣卫看押!”
听到确切消息,吴夫人一直悬着的心这才彻底落回实处。
她长长舒了口气,一把将杨明凤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小人儿的背,连声念道:“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抓住了就好,抓住了就好!
这些个豺狼虎豹,躲在暗处伺机伤人,如今擒住了,娘这颗心才算踏实了,不用再日夜悬心我的凤儿了。”
她的声音带着释然的哽咽,满是慈母的关切。
杨明凤依偎在吴夫人温暖柔软的怀中,鼻尖萦绕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檀香气息,白日里的惊心动魄和殚精竭虑,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温暖的怀抱悄然抚平。
她难得地流露出小女儿情态,轻声应道:“让娘担心了,是凤儿的不是。”
“傻孩子,说的什么话。”吴夫人怜爱地摩挲着她的头发,随即又板起脸:“定是还没用晚膳吧?快,快去把一直温着的饭菜端上来!”
她连忙吩咐丫鬟,又对吴三桂道:“三桂也一起,陪凤儿好好用些饭菜,这一整日定是水米未进!”
晚膳就设在正房旁暖阁的小桌上,虽已夜深,但菜肴依旧精致可口,羹汤热气腾腾。
吴夫人亲自坐在一旁,不停地给杨明凤夹菜,碗里很快堆成了小山。
“多吃些这个参杞乌鸡汤,最是安神补气。”
“这胭脂鹅脯,是你兄长特意吩咐厨房给你留的,快尝尝。”
“还有这新进的稻米饭,香得很……”
吴三桂虽不多言,但也默默地将一碟杨明凤平日多夹两筷的清炒芦笋往她面前推了推。
杨明凤安静地用着膳,感受着这份毫无保留的宠爱,心中暖意融融,白日里的疲惫似乎也消散了大半。
说话间,吴夫人似是想起了一件事,让人去把管家叫了过来。
王管家面相精明,长了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
他先向几位主子行了礼,然后才转向杨明凤,语气恭敬地禀报:“小姐,徐记的钱大管事,午后便差人送来了三十五名年轻学徒,说是严格按照您的吩咐挑选的。
年岁都在十六至二十之间。老奴已将他们暂时安置在东边的客院了,饮食起居都已安排妥当。”
杨明凤微微颔首,声音温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力度:“有劳管家费心!请转告他们,今晚好生歇息,养足精神,明日辰时,请他们至客房偏厅集合。”
她略一沉吟,继续道,“便说,我将给他们上第一堂课,讲授一些经商营生之道,望他们准时到场。”
“是,老奴明白。”管家躬身应下,心中虽也对这位年纪尚幼的小姐要亲自授课略感诧异,但面上丝毫不露,恭敬地退下去传话。
管家领命而去,暖阁内重新安静下来。
吴夫人端起手边的茶盏,却未就口,而是带着几分惊奇与探究看向杨明凤,语气中满是慈爱与好奇:“凤儿,你还要给那些学徒……上课?讲授经商之道?”
她放下茶盏,拉过杨明凤的手,眼中闪烁着不可思议的光芒:“我的儿,你懂得领兵打仗,娘已是觉得了不起,怎的连这商贾营生之事也精通?这……这又是从哪里学来的本事?”
一旁的吴三桂虽未开口,但那沉稳的目光也落在杨明凤身上,带着明显的讶异和询问之色。
他这位妹妹,仿佛一个挖不尽的宝藏,总能给人新的惊喜!
杨明凤感受到两人纯粹的好奇与关爱,心中温暖,便很有耐心地找了个借口解释道:“娘,兄长,不过是往日跟着师父,杂七杂八学了些皮毛。
师父他老人家云游四方,见识广博,于经济之道也颇有见解,凤儿耳濡目染,便记下了一些。”
她巧妙地将缘由推给了那位神秘的“师父”,随即语气轻松地继续说:“明日不过是与他们讲讲些基础的道理。
比如如何看账、如何察言观色辨识客户需求,或许再说些……嗯,如何让货物卖得更快、更贵的取巧策略罢了。”
吴夫人听得啧啧称奇,越发感兴趣:“竟还有这等学问?能让货物卖得更快更贵?凤儿,明日娘可能也去听听?”
她掌管中馈,虽不直接经商,但对如何理家、如何让银钱生利天然有着兴趣。
吴三桂也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开口道:“为兄明日若无紧急军务,倒也想去听听凤儿的高见。
看看我这妹妹,是如何将这商贾之事,也说得如同用兵布阵一般。”他话语中带着调侃,更多的却是支持与骄傲。
杨明凤闻言,嫣然一笑,爽快应下:“娘和兄长愿意来指点,是凤儿的荣幸,求之不得呢!只怕我讲得浅薄,让娘和兄长见笑了。”
“你这孩子,过谦了。”吴夫人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额头。
用罢晚膳,兄妹二人又陪着吴夫人说了会子闲话,见她眉宇间有了倦色,杨明凤便和吴三桂一同起身告退。
吴夫人拉着杨明凤的手再三叮嘱:“夜里凉,回去就早些歇着,莫要再劳神看那些账本书册了,身子要紧。”
“娘放心,凤儿晓得了。”杨明凤乖巧应下。
出了正房,夜风带着凉意拂面。
吴三桂坚持要送她回兰台水榭,兄妹二人并肩走在静谧的廊下,灯笼的光晕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今日辛苦妹妹了。”快到水榭时,吴三桂沉声开口。
“兄长也辛苦了。”杨明凤微笑回应。
送至院门,吴三桂驻足:“好好休息,有事随时让下人来唤我。”
“嗯,兄长也早些安歇。”
看着吴三桂挺拔的身影消失在灯笼光晕的尽头,杨明凤才转身走进兰台水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