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放下单筒望远镜，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冰冷的话：“传令……收兵！后退五里，扎营。”
他没有再看那片修罗场，也没有看身边面如土色的富绶，拨转马头率先离去。
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那份来时睥睨天下的自信，已被浓浓的忌惮和重新评估对手的凝重所取代。
这座小小的佑军堡，已然成了横亘在他十五万大军侧翼的一根毒刺。
一根必须拔出，却有可能让他付出惨痛代价的毒刺！
夕阳将佑军堡外的原野，染成一片凄厉的暗红，那片被蒙古降兵鲜血浸透的土地，散发着浓重的腥气。
多尔衮的大军后撤五里，依着一条小河扎下连绵营寨，哨骑四出，戒备森严，与佑军堡形成了压抑的对峙。
……
接下来的几日，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并未立刻降临。
多尔衮似乎彻底放弃了速攻的念头，取而代之的，是每日派十余名被特意挑选出的汉人通事和降卒来堡前叫骂。
这些人不仅通晓汉语，更深谙如何用最诛心的言辞，刺透大明军民最看重的伦常纲纪与尊严。
这些个“二鞑子”缩头缩脑地蹲在盾车后，用铁皮喇叭将声音扭曲放大，如同鬼魅的絮语，精准地灌入堡内每一个人的耳朵。
“城上的军爷们，装什么忠勇？你们护着的那杨氏女娃，不过是个牝鸡司晨的妖孽！
就是这小贱人惹来了天兵，才让你们陷此死地。你们爹娘生养你们，就是让你们给一个黄毛丫头当垫背的？可笑！可怜！”
“你们在这里替官老爷卖命，便是赢了，荣华富贵也没有你们的份，何苦来哉？
投降吧！
睿亲王仁德，只要投降立马分田分地，顿顿吃饱，何必为那昏君奸臣枉送性命？”
另一个声音粗野下流，极尽污蔑之能事，专门侮辱杨明凤及堡内女眷：“杨家那小贱婢，听好了！我家贝勒爷说了，就喜欢你这样式儿的。
等破了城，不杀你，专程送你进盛京‘教坊司’，让你天天伺候八旗老爷。
让你这‘小妖女’的名头响彻关外，让你杨家列祖列宗在地下都臊得没脸见人！”
“还有堡里的婆娘们，都洗干净等着！爷爷们玩够了，就把你们卖到最脏的蒙古营子，让你们日夜不停接客，直到烂死为止！
你们男人的骨头，正好拿来给你们垫床脚……”
更恶毒的是，他们开始编造具体人物的“悲惨遭遇”：“王家庄的王老五，知道你娘咋死的吗？
不是病死的！是饿极了去抢粮，被你们千户所的官差活活打死的，像打死一条野狗！
你还在给杀母仇人卖命？傻不傻啊？”
“墩兵赵铁柱！你未婚妻翠花儿根本没逃掉，早被我们爷们儿享用了，哭得那叫一个惨呦，最后自己撞死啦！
你那定情的破镯子，还在爷这儿呢！”（说着真可能晃悠一件不知从哪个可怜女子身上掳来的首饰）
这些骂声，恶毒、具体、充满细节的凌辱和挑拨离间，像淬了毒的钢针，精准地扎进每一个听者的心窝。
城头上，瞬间不是愤怒，而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是火山般的爆发！
“啊！我日你祖宗！”一个名叫王老五的墩兵双眼瞬间血红如野兽，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朝垛口扑去，幸被旁边三五人死死按住。
他挣扎哭嚎，涕泪横流，显然那骂声戳中了他最深的痛处！。
“胡说！翠花不会……老子撕了你的嘴！”赵铁柱疯了一样要去抢弓，却被同伴死死抱住。
他浑身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崩出血来。
无数士兵脸色惨白，或怒吼，或哽咽，或呆若木鸡。
这些辱骂不仅是对个人的侮辱，更是在摧毁他们坚守的意义和信念。
军心瞬间动荡，压抑了许久的恐惧、委屈、愤怒被彻底引爆，几乎要彻底失控。
杨明凤站在城楼，幼小的身躯在恶毒的声浪中微微摇晃。
那些污言秽语，如同实质的鞭子抽打在她身上。
尤其是针对她和她家人的部分，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杀意。
但她知道此刻绝不能乱，越是这个时候，自己越要扛住。
她猛地拔出腰间短刃，在自己手臂上狠狠划了一道，鲜血瞬间涌出。
“都看着我！”她将淌血的手臂高高举起，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尖利刺耳，却带着一种惨烈的决绝，压过了城下的咒骂和城上的骚动。
“大家听我说，他们越是这样羞辱咱们，说明他们在怕！
他们怕我们，所以他们只能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搅乱军心。
他们越是这样，越证明我们打疼了他们，戳穿了他们的狼子野心！
眼泪和愤怒杀不了鞑子，只有手里的刀，铳里的弹丸能！
今日他们辱我一句，他日我必灭其一族，今日他们咒我一人，他日我必屠其一旗！
信我杨明凤者，收起眼泪握紧刀枪！我们的仇，只能用血来洗！用鞑子的血来洗！”
她目光扫过那些情绪失控的士兵，眼神冰冷而疯狂：“想报仇？就给我活下去，活得比他们更长！变得更狠！
到时候，我带你们去盛京，把那劳什子教坊司掀个底朝天，把咱们汉人受过的屈辱，十倍百倍地还给他们！”
这番带着血腥气的疯狂誓言，如同冷水浇头，让失控的众人猛地一静，随即一种更加酷烈、更加偏执的仇恨取代了单纯的愤怒。
他们死死盯着城下，不再咆哮，而是将所有的恨意埋进心底，化作眼中幽冷的火焰。
薛老将军也镇定地抚须道：“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多尔衮百战之将，岂会只有辱骂一计？后续必有诡计，诸位当提高警惕。”
见辱骂无效，堡内守军虽怒却不乱，多尔衮果然又生毒计。
几日后，一队清兵押着十余名被俘的明军将领来到阵前。
这些将领个个衣衫褴褛，带着镣铐，显然吃了不少苦头。
一名金军通事上前高声喊道：“堡上的人听着！尔等若再不投降，这些朝廷的将军、参将、守备，便要因你们而死了！”
俘虏中，一个面色苍白、官袍尚存几分体面的中年将领立刻挣扎着哭喊起来：“本官乃是大同镇参将吴德立！
堡内主事之人听着！速速开门投降，以保全诸位将军性命，方不负皇恩。
若因你等顽抗致使我等罹难，朝廷追究下来，你等皆是诛九族的大罪！”
这番贪生怕死、助纣为虐的言论，顿时让城头守军一片哗然和鄙夷。
“呸！软骨头！”
“什么东西！也配当将军！”
王大双更是直接一口唾沫啐下城去：“老子宁可战死，也不学你这般摇尾乞怜！”
这时，俘虏中另一位年纪稍长、浑身伤痕却挺直脊梁的老将军猛地怒吼道：“吴德立！你这无耻匹夫，贪生怕死，枉为人臣！
我大明只有断头将军，岂有投降将军！”
他转而向城头喊道，“城上的弟兄们！休要听这懦夫之言，老夫延绥镇副将赵正龙！
告诉你们主事的杨姑娘，万万不可投降，谨守堡寨，杀尽鞑虏！
老夫今日虽死，犹胜这苟且偷生之辈千万倍！”言罢，他猛地向押解他的金兵撞去，试图夺刀。
金兵恼羞成怒，一阵拳打脚踢将他打倒在地。
那吴参将还在一旁喋喋不休地劝降：“赵将军糊涂啊！蝼蚁尚且贪生……”
多尔衮在远处冷冷看着，见劝降无效，反而激起明军同仇敌忾之心，眼中寒光一闪，挥了挥手。
金兵得令，立刻将挣扎怒骂的赵本龙将军拖到阵前，残忍地将他捆在一根木桩上，四周堆满柴薪。
“堡上的人看好了！这便是顽抗的下场！”通事厉声威胁。
“点火！”
烈焰瞬间腾起，吞噬了赵本龙将军的身躯。
烈火中，他凄厉却充满傲骨的怒吼震撼天地：“大明万岁！杀虏！”
“赵将军！”城头上，薛老将军虎目含泪，他与赵本龙曾有数面之缘。
无数守军将士目眦欲裂，热血上涌，愤怒的咆哮响彻城头：“为赵将军报仇！”
“杀光鞑子！”许多人红着眼就要冲下城去拼命，军官们几乎弹压不住。
杨明凤同样心如刀绞，眼眶泛红，但她死死咬住嘴唇，甚至咬出了血印。
她猛地拔出腰间短剑，狠狠劈在垛墙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厉声喝道：“都给我站住！”
她的声音尖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赵将军忠烈千秋！他为何而死？是为了让我们出去送死，让他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吗？
他是要我们守住这座堡，多杀鞑子！我们现在冲出去，正中多尔衮下怀！你们想让赵将军白死吗？”
薛老将军也强忍悲痛，嘶声道：“六姑娘所言极是！忍住，必须忍住！不能让忠魂心血白流。”
在杨明凤和薛老将军的极力弹压和情理劝说下，沸腾的民意才被强行按捺下去，但一股悲愤压抑的怒火，在每一个守军心中熊熊燃烧，亟待爆发。
多尔衮见心理战再次受挫，终于彻底失去了耐心。
强攻损失太大，诱敌不出，劝降无效，他最终采取了最常规也最考验双方韧性的战术——围困。
一万大军将佑军堡围得水泄不通，深沟高垒，彻底切断了堡子与外界的联系。
多尔衮就不信，一个小小的墩堡，能有多少存粮？
他要用饥饿这把钝刀子，慢慢磨死堡内所有人。
然而，他失算了。
杨明凤早已未雨绸缪，通过茶马盐湖运来的盐十分充足，冯家堡募集的钱粮加上野猪岭送来的屯粮，坚持三个月也毫无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