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的警告与许诺并存的意思,钱钎益听得明明白白。
这是在给他选择,是继续抱着那个替身和吞没的利益与这位手持信物的“钦差”对抗,还是顺势投诚,交出权柄,或许还能保住现有的位置和部分利益。
钱钎益额角微微见汗,内心急速盘算。
这小姑娘年纪虽轻,但言辞老辣,气场强大,更手持徐记东家信物,保不准是徐踌的亲闺女……与她对抗,风险太大。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堆起笑容,这次却多了几分真正的恭敬:“姑娘教训的是!是钱某糊涂了。
既然姑娘代表东家而来,钱某自当唯姑娘马首是瞻!
账目、人手、库房钥匙,钱某这就命人整理,悉数交由姑娘查验、掌管!”
他选择了暂时屈服,以观后变。
杨明凤知道这只是第一步,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但至少,她成功地在徐记京都的核心,钉下了一颗钉子。
杨明凤微微颔首,对钱钎益的“识时务”不置可否,语气平淡地吩咐:“既如此,便有劳钱大管事先将近年总账与各分号细账取来,容我先熟悉一二。”
钱钎益连声应下,心中稍定,立刻命心腹账房将一摞摞装订整齐的蓝皮账本恭敬地呈了上来,在旁边的黄花梨大案上堆起了小山。
杨明凤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正是去年京都总号的流水总账。
她姿态闲适地倚着太师椅,纤细的手指不紧不慢地翻动着泛黄的账页,目光如蜻蜓点水般扫过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墨字数字。
若在寻常人看来,这账目条目清晰,收支似乎有据,誊写工整,堪称范本。
但在前世身为执掌庞大商业帝国、对数字敏锐到极致的杨明凤眼中,这精心修饰过的账本,几乎是漏洞百出。
某些大宗采购的单价微妙地高于市价,几处看似合理的“损耗”与“折损”重复出现。
一些交际应酬的费用高得离谱,还有几笔与固定商号的往来款项,时间与数额都透着一股刻意的规律……
这些手段不算高明,却胜在数量繁多,混杂在浩如烟海的正常交易中,若非真正精通此道且心思缜密之人,极难察觉。
她心中冷笑,这钱钎益果然是个中老手,做假账都做出了心得,想必多年来凭借此法,不知暗中侵吞了多少,本该属于徐踌(或者说现在属于她)的利润。
心中了然,她面上却丝毫不露,依旧是一副随意翻阅、不甚在意的模样。
甚至还偶尔指着某个条目,以略带好奇的语气询问一两句,问题都落在无关紧要之处,显得像个初次接触大生意的外行闺秀。
钱钎益在一旁小心陪着,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
见她翻阅速度颇快,目光并无凝滞,问的问题也不得要领,心中那丝紧张渐渐被一丝隐晦的得意所取代。
看来这丫头片子,拿着鸡毛当令箭,于这商贾账目之道,终究是个门外汉。
自己这番精心的“准备”,怕是多虑了。
他脸上笑容更真诚了几分,语气也越发恭顺,心中却对杨明凤的评价又低了一层,觉得不过是个仗着信物、狐假虎威的黄毛丫头,不足为惧!
杨明凤将他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心中已有定计。
她不动声色地合上账本,语气温和:“账目繁杂,非一日可阅尽。
今日便到此吧,这些账本我先带回去慢慢看。
铺子里一切照旧,辛苦钱大管事先维持着。”
她并不打算立刻发作这厮。
一来自己初来乍到,人手不足,对京都徐记的运作尚未完全掌握。
贸然揭穿,只会打草惊蛇,逼得钱钎益狗急跳墙。
二来她需要时间,需要先悄无声息地将徐记在京都的脉络、客户、货源、库房、乃至各位掌柜伙计的底细都摸清楚,将徐记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待到时机成熟,根基稳固,再来收拾这条蛀虫,连同他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一并清算!
眼下,且让他再得意几日。
钱钎益不疑有他,只当这小丫头知难而退,或是被这庞大的账目吓住,心中更是轻视。
他连连躬身:“是是是,姑娘慢慢看,有任何吩咐,随时唤钱某便是。铺子里一切有在下,定不会出任何纰漏。”
杨明凤将手中账本轻轻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仿佛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些账本,就劳烦钱大管事派人收拾好,直接送到吴三桂吴将军府上,交予我便可。”
“吴将军府上?”钱钎益闻言,脸上的从容瞬间僵住,惊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杨明凤,“姑娘……您与吴将军……?”
杨明凤抬眼,唇边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语气寻常得像是在说今日天气:“吴三桂是我兄长,送去便可。”
“兄……兄长?”钱钎益彻底懵了,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徐记东家派来的“钦差”,却是辽东实权将领的妹妹?
这八竿子打不着的身份怎么会凑到一个人身上?
吴夫人不是只生了三个儿子吗?难道……是庶出的?可也没听说过啊!
看着他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杨明凤知道自己的身份瞒不住,索性开诚布公地说道:“我与吴将军意气相投,前日已义结金兰,是结拜的兄妹。”
“结……结拜兄妹!”钱钎益倒吸一口凉气,心中的轻视瞬间被巨大的压力取代。
之前只当这小丫头是拿着鸡毛令箭的狐假虎威,现如今这“虎”可是实实在在的辽东猛虎!
吴三桂及其背后的辽东军,在京城是何等分量,他岂能不知?
有这层关系在,这小丫头的能量和棘手程度,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他额角刚刚消退的汗意又隐隐冒了出来,心中暗叫不妙。
此事,恐怕已非他一介管事能独自应对的了,必须尽快禀报四皇子殿下知晓!
杨明凤将他眼底的惊惧与盘算看得分明,却只作不知,继续吩咐道:“还有一事,需要麻烦钱大管事。
明日,从徐记在京都的各个铺子里,各自挑选五名年龄在十六以上、机灵肯干的年轻学徒,一并送到吴府来。”
钱钎益正心乱如麻,闻言又是一怔,下意识脱口问道:“不知姑娘要这些年轻学徒,是作何用处?”
他实在想不通,查账和要学徒之间有什么关联。
杨明凤冲他淡淡一笑:“自然是要考察下,咱们徐记储备人才的能力如何?怎么,钱大管事觉得不妥?”
“不敢不敢!”钱钎益连忙躬身,背后却是一凉。
考察储备人才?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其背后深意,恐怕是要开始培植她自己的亲信,逐步渗透、接管徐记的人事根基了!
这丫头,手段竟如此老辣!
钱钎益心中那点侥幸和轻视彻底烟消云散,只剩下沉甸甸的危机感。
他不敢再有丝毫怠慢,恭敬应道:“姑娘思虑周全,钱某佩服!明日晌午之前,定将人选妥当送至府上!”
杨明凤吩咐完毕,便起身告辞。
钱钎益亲自将她送至珍宝斋门口,姿态恭敬无比。
待杨明凤一行往停在门口的马车走去时,一直候在一旁的珍宝斋掌柜,立刻凑到钱钎益身边。
他压低声音,将杨明凤初来时欲强行取走那对镇店白玉如意之事,一五一十地禀报。
钱钎益听着,眼中精光一闪,心中立刻有了计较。
他转身快步回到店内,低声对伙计吩咐了几句。
那伙计依言,手脚麻利地将那对价值不菲的羊脂白玉如意用上好的锦缎仔细包裹,放入一个极为考究的紫檀木雕花礼盒中,捧着它快步追上了尚未走远的杨明凤等人。
“杨姑娘请留步!”伙计气喘吁吁地拦在面前,躬身将礼盒奉上:“钱大管事吩咐,这对玉如意乃是小店一点心意。
权当是为方才掌柜的无礼赔罪,也是恭贺姑娘与吴将军义结金兰的贺礼,万望姑娘笑纳!”
钱钎益此刻正站在珍宝斋门内的阴影处,紧紧盯着这边的动静,心中盘算:这八千两的玉如意,她若坦然收下,便说明此女贪图财物,心性有缺,日后或可用金银拿捏。
她若执意不收,则证明其心志坚定,原则性强,反而更为棘手,需得重新评估,小心应对。
在钱钎益紧张的注视下,杨明凤目光落在那华丽的礼盒上,神色没有任何变化,既无惊喜,也无推拒之意。
她只是淡淡地看了那伙计一眼,随即对身旁的杜江微微颔首。
杜江会意,上前一步,默不作声地接过了那沉甸甸的礼盒。
看着她如此不动声色地收下重礼,钱钎益先是微微一愣,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浮上心头。
她收得太过平静,太过理所当然,这反而让他心里有些没底。
这丫头,到底是真的贪心,还是……根本就没把这八千两放在眼里,或者,是看穿了他的试探,将计就计?
他原本以为简单的试探,此刻却得出了一个模糊不清的答案,这让钱钎益的眉头不禁皱得更紧了。
杨明凤登上马车前,对杜江低声吩咐:“派两个稳妥的人,先将这盒子送回府里,交给我娘收着。
再告诉她老人家一声,若是徐记送了账本过去,也请她先替我保管,我回去再看。”
“是,六姑娘。”杜江立刻领命,点了两名护卫带着礼盒先行返回吴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