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15日。
春日炎炎，未起半缕风。虽然已是傍晚，保平市依旧被一股干燥闷热的气息笼罩着。已经有些日子没下过雨了，整座城市仿若一只有气无力的哈巴狗。
一辆破旧的黑色奇瑞轿车稳稳地行驶在路上，车身上有着大大小小的划痕，却是干干净净的。
于尽坐在驾驶位上，随意地握着方向盘，两只眼睛却紧紧地注视着前方。他腰板挺得很直，古铜色的皮肤衬着他的寸头格外精神。他时不时通过后视镜看一眼于竹。
此时的于竹，身上穿了一件白衬衫，下搭一条格子裙，脸上白净清瘦，总有点弱不禁风的感觉。然而黑色而清澈的眸子加上翘起的马尾，让人感觉灵动可爱，又有些心疼。刚出院的她精神还不错，把玩着额前的刘海，像把弄花蕊。
“竹子”
“嗯。”
“一会儿到了张叔叔家，知道怎么做吧？”
竹子依旧摆弄着头发，夹着嗓子：“知道~要懂礼貌~要听话~不乱跑~不乱动人家东西~”
“知道就好。”于尽笑着说。
“还有~”于尽顿了顿，“我最近可能要忙一些，经常跑外地，你要听张叔叔和高奶奶的话。”
“知道啦~”
于尽无奈地笑着，感觉自己像个老妈子。
————
车子一路轻驰，经过了繁华路段，绕过一处大学，进入了一条僻静的街道，终于慢慢地停在了一处酒馆前。
车刚停稳，竹子便像一只兔子般跳下车，蹦蹦跳跳地跑向酒馆。
于尽则不紧不慢地下车打开后备箱，拿出一个行李箱，紧跟着走在后面。
这个时候，一个高胖的男人和一位老妇人赶紧从酒馆里迎了出来，正是张允成和他的母亲高慧芳。两人笑盈盈地站在门口。
“张叔叔！高奶奶！”于竹一把扑进高慧芳的怀里。
高慧芳五十多岁的人了，胳膊却粗壮有力，犹如象鼻子挽起一只兔子。
“哎哟！小竹子又长高啦！都快抱不动啦！”高慧芳抱着于竹转了一圈，才放下。
“那是！我是春天的竹子，要一天比一天高！”竹子得意地说道。
“哈哈！晚上我专门做你最爱吃的竹笋炒肉，好不好？”
“好！”竹子兴奋地拉着高母走在前面，完全不像刚出院的病人。
允成这边想伸手去接于尽的行李，却被于尽婉拒。
“没事，我自己拿吧。我们这一来，又给你和阿姨添麻烦了。”
“尽哥，你这话我不爱听了。我早就说过，让你们过来住，你偏偏不肯。我家院子大房间多，咱们相互有个照应多好。”
“唉，竹子太淘气，会让你们费不少心呢。房租的话，我按市场价给你。”说着，于尽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钱递给允成。
允成立刻拉下脸来，说道：“哥，你这就没劲了。小竹子要做手术还需要很多钱，我这当叔叔的，看着她长大的，我能要你的钱吗？”
然后，他一指胳膊上的疤：“你一定要算这么清楚的话。当日，小酒馆失火，你从火海里把我救出来。我这条命，是不是也该折成钱，还给你呢？”
于尽被他这么一说，拿着钱的手停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
“行了，你们就踏实住我这，住一辈子都成，只当是我还你的债了。走吧！哈哈！”说完，他一把接过钱，塞到了于尽的行李箱里，走进了小酒馆。
于尽无奈地耸耸肩，跟在后面。
从门面上看，这小酒馆还是清朝的模样，木头牌子上写着“小酒馆”三个大字，外面的整体看上去有些老旧，外露的红砖不再鲜艳。比起周围的店，这个酒馆显得很有特色。
里面的装修也简单，像极了老时代的酒馆。裸露干净的红砖，有几张八仙桌配上几条长板凳。连酒都是酒坛子装的。淡黄色的灯光，拥满了整间屋子。
这个时间客人不多，只有几个学生坐在角落闲聊。
几人穿过小酒馆，直到后面的院子。院子是典型的四合院户型，正房在北面，左右两侧是东西厢房，南面的倒座改成了酒馆。
“东厢房放了太多的杂物，西厢房还空着，我就给你们收拾了出来。”高母说道。
“给高阿姨添麻烦了。”
“唉，这都是小事儿。这样，你先布置一下吧，我得先去前面招呼客人了。”
“好的，高阿姨。”
允成拍拍于尽的肩：“我也先忙去了。有事叫我。”
“高奶奶，我想和你们一起去。”
“好呀。我终于有了一个小帮手啦。”高母眉开眼笑地说道。
竹子看向于尽，直到他点了点头，她才兴奋地离开。
————
收拾好了房间后，于尽坐在台阶上，看着逐渐变黑的苍穹，享受着片刻的宁静。
允成走了过来，点燃了两支烟。夜撒下黑暗的布，逐渐吞没了小院。两个红点像通红的星星，在黑暗里一闪一闪。
“医生是怎么说的？”
“幸亏这次送医及时，不然就危险了。但下次就难说了，最好在八岁前做手术。”
“还需要多少钱？”
“我问过上海那边的医生，手术前后大概需要五十万，算上郑家赔的几万，我还得准备四十万。”
“没事，我把小院卖了，应该能凑够。”
“心意我领了，你要卖小院，我绝不同意。你和阿姨还要靠它生活呢。”
“那咋办，竹子得救啊！”
“我会想办法的。暑假快到了，这段时间，我要多跑跑长途单，竹子就麻烦你们。”
“竹子在我这儿，你就放心吧。你也别硬撑啊。还有兄弟在呢！”
“总会有办法的！”于尽站起身来，一脚踩灭烟头。
——
接下来的日子，清晨五点，于尽便开车出门。直到晚上八点，他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小酒馆。
有一天，他走到吧台前，一拍桌子。“阿成，快给我来个汉堡。快饿死我了！”
“哥，咋回来这么晚？”
“这不是接了个长途单嘛。我把客人送到外市去，空车回来太亏，我就凑了几个归乡的学生......”
“知道你饿，但汉堡是真没有了，回春面要不要尝尝？”允成的胖脸上露着坏笑。
“什么‘回春面’？你快别跟我逗闷子了。快点，我真饿了！”
允成继续坏笑，朝着墙角努努嘴，“你的'前缘'来啦！”
于尽朝着墙角看去。一张八仙桌旁，一个身穿黑色警服的女人坐在那里，皮肤白皙，身形干练，头发修到齐耳。此人正是市公安局副队长林雨沐。
时间仿佛回到十多年前，那个女孩穿着黄色碎花裙和白色球鞋，一头飘扬的黑发仿若绽开的羽毛。她把一沓厚厚的情书递还给于尽，脸上却带着温暖的微笑。于尽接过东西，略显失落和无奈，抬头一看，那个女孩已经不见了踪影。
此刻，于尽晃了晃脑袋，晃碎那些片段。他正了正身子，尴尬地用手指擦了擦鼻子，走了过去。
“好久不见。”于尽讪讪地说道。
“是好久不见了。某些人，求人办事的时候，没露面。事办完了，还是不露面。见某人一面，可真不容易啊。”林雨沐板着脸地看着窗外。
于尽又抓了抓后脑勺，尴尬地说道：“唉，帮竹子转学的事，一直想找个机会感谢你。这不是前段时间，出了点事儿吗？”
林雨沐依旧不看他，漫不经心地喝着咖啡。
“我给您赔个罪行不。我先自罚一瓶，林警官。不，应该是林队。您从轻发落？”说着，于尽就打开一瓶啤酒就往嘴里灌。
没想到，林雨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快停下吧你，怎么还是老样子？我这逗你呢！允成已经告诉我竹子的事了。再说，我哪有那么小心眼儿？”
见她笑了，于尽也跟着笑了起来：“哈哈，那可不好说，高中那会儿，你心眼儿可不大....”
林雨沐白了他一眼：“唉？给你点阳光就灿烂是吧？”
“哈，不敢不敢~”
两人一阵玩笑后，林雨沐突然严肃起来。
“好了，我等了你一下午，不光是跟你叙旧，还有正事和你说。”
“恩，什么正事？”
“关于竹子被打那天发生的事。”
“那件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于尽不解地问道。
“是结束了，但是现在的情况是，参与案件的三个孩子先后都失踪了。”
“什么？失踪？”
“是的，三个孩子，一个叫乔伟，一个叫刘继和，最后失踪的叫郑则义。”
“恩，所以，我能帮到你什么呢？”
“当时你在医院照顾竹子，可能不太了解这个案子。是这样的，你们这个案子是临江派出所办的。据案件描述，郑则义和王明亮因为一些校园琐事发生冲突，乔伟与刘继和在中间拉架劝和。王明亮将郑则义肋下踢骨折，郑则义失手致王明亮死亡。但考虑到郑则义未满14周岁，所以不予立案。”
“肋下骨折......”于尽思索片刻，“然后呢？”
“我去临江派出所问过了。奇怪的是案件并没有提及你和于竹。那一块儿的监控也坏掉了。”
“所以，你想找我们了解事情的真相？”
“是的，这件事很可能跟三个孩子的失踪有关系。”林雨沐认真地说道。
“当时，我只看到郑则义在欺负竹子，情急之下踹了他一脚。后来我就急着送竹子去医院。之前和之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于尽无可奈何地双手一摊。
“那竹子呢？”
“她一个孩子......怎么会知道？”于尽不愿把女儿掺和进来。
“我知道！”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惊得于尽连忙转头。
“竹子，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于尽问道。
“我在后院写完作业就过来了，我刚才听到你们说什么了。“随后竹子把头转向雨沐，板着小脸说道，”事情根本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当时那三个哥哥在欺负一个胖哥哥，被欺负的胖哥哥一直没有还手。后来其中的一个高个子踹了那个胖哥哥一脚，那个胖哥哥就一直趴在那里不动了。”
二人惊讶地听着她的话，她把所见到的从头到尾陈述了一遍。
沉默片刻，林雨沐先发了话：“难道是王明亮的父亲王凯国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对施暴者实施报复？”
“王凯国？你是说去世的那个孩子是王凯国的儿子？。”
林雨沐并未说话，而是拿出一张纸和几张照片。
“这几张是在失踪孩子们家附近的监控里拍到的，而这一张是悬赏通告。现在警方基本锁定了犯罪嫌疑人，王凯国涉嫌绑架。”
“什么？竟然真的是他！我只听他提过有个叫小亮的儿子。没想到这么巧，这种事发生在他们身上。”于尽一脸不可置信。
“这也是我找你的另一个原因，听说你跟王凯国有交情，你们还有一个群。”
“偶尔一起喝顿酒，我们跑车拉活都有一个群，会互相介绍活。”
“那你知道他的下落吗？”
“这个我真不清楚。你也知道，我最近一直在医院。除了医生和护士，也没见过别人了。”
“好的，有线索的话，希望你能提供给我。”
“那肯定的！”
林雨沐点点头，寒暄了几句后，起身离开。
看着她消失的背影，于尽用手紧紧攥着那张悬赏通告，面色复杂，上面的悬赏金额是十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