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衡三年十月十八(西历1738年11月29日,星期六)早晨。
京师,北镇抚司诏狱。
阴冷潮湿的通道深处,铁锁哗啦作响。
沉重的牢门被推开一道缝隙,寒风立刻裹挟着细碎的雪片倒灌进去,惹得两旁囚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咳嗽声和铁链拖曳声。
几个穿着号衣的囚犯慌忙把脸挤到栏杆缝隙里,试图看清来人。
却只听到皮靴踏在石板上清脆的回响,以及几句低沉的、听不真切的话语。
一道温和,略带些气泡音的嗓音在通道里响起,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种不合时宜的深沉儒雅:“庚字十七号房的那个,认罪状签押了没有啊?”
负责引领的司狱赶紧躬身回答,声音透着谄媚:“回宗大人的话,还没呢。骨头硬得很,饿了他三天,水米未进,愣是不肯服软。”
“诶唷!”
那温和的嗓音立刻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责备与关怀:“这哪行?
大冬天的,天寒地冻,再把人家给冻饿而死?
皇上自继位以来,一直三令五申,要抓这个……
‘文明’办案!
体恤下情嘛。
那什么……灶开了吗?”
司狱躬身回答:“昨晚炉子封的晚,里头还有半块炭呢。”
“那不正好?快去加炭,给热两碗稠的过来,让人家暖暖身子骨再说。”
“是是是!宗大人仁德!下官这就去办!”司狱连声应着,脚步声匆匆远去。
那被称为“宗大人”的人则在几名身着青绿锦绣服、腰佩狭锋腰刀的下属簇拥下,继续不紧不慢地走向通道深处。
最终,他在一间格外阴暗的囚室前停下。
下属迅速搬来一个轻便的马扎,他拂了拂披风下摆,优雅地坐了下来,与周围污秽恶臭的环境格格不入。
囚室里,气味令人作呕。
角落里的马桶怕是半月未曾清理,臊臭气混着霉味和血腥气,几乎凝成实质,与“文明”二字沾不了半文钱关系。
角落里蜷缩的身影听到外面的动静,尤其是那独特的嗓音后,微微动了一下。
他艰难地翻过身,慢慢用手肘支撑着坐起上半身。
长时间的饥饿和寒冷让他动作迟缓,面色蜡黄,眼窝深陷。
犯人眯着眼,适应着从栏杆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看清了过道里坐着的人。
来人三十五六年纪,面容俊朗,下颌留着修理得极短净的环髯,更显沉稳。
他穿了一身鸦青色常服圆领袍,胸背处以金线绣着精致的补子。
外罩一件玄色毛料披风,腰束革带,悬挂着一枚北镇抚司的铜牌和一把造型简洁的狭锋腰刀。
整个人显得干净利落,气度不凡,与这诏狱的肮脏形成残酷对比。
囚犯的声音干涩沙哑:“这位大人是……”
囚室外,宗大人微微一笑,抱拳拱手,动作斯文:“倪先生真是贵人多忘事。
这才几年光景,就不认得故人了?
在下宗万煊,忝为锦衣卫副千户。
一别经年,倪先生别来无恙?”
那囚犯,正是昔日白白胖胖、如今已瘦脱了形的倪先生。
他听到“宗万煊”三个字,蜡黄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眼神陡然锐利了几分。
声音里带着毫不遮掩的揶揄和疲惫:“我道是谁……原来是宗大人。几年不见,您还当着这副千户呐?还真是稳当。”
宗万煊丝毫不恼,反而笑意更深。
他反唇相讥,语气依旧温和:“劳倪先生挂念。
宗某人才疏学浅,能在此位为皇上分忧,已是侥幸。
倒是先生您,从太医院半步御医的清贵位置,一路混到这县城野郎中的境地,最终沦落诏狱……
比之宗某这份‘稳当’,不知孰高孰低啊?”
倪先生喉结滚动了一下,闭上眼,不再搭话。
话不投机半句多。
正这时,先前离去的那名司狱领着一名狱典小跑了回来。
狱典手里端着一个木盘,上面放着两碗还在冒热气的浑浊稀粥,以及一卷文书和笔墨。
狱典熟练地将一碗稀粥从栏杆下方特制的开口处塞了进去,放在冰冷的地上。
宗万煊则优雅地伸手,从木盘上取过那卷文书,慢条斯理地展开,仿佛在欣赏一幅字画。
他轻声念着,语气平缓却字字清晰——
“嗯……钦犯倪海波,籍贯……
勾结江湖乱党‘寻经者’匪类,妄议朝政,蛊惑人心,更欲图破坏朝廷重要之业石产业,其心可诛……
此外,查证该犯自行印制散发之邪书《汉唐医理刍议》中,竟妄言诱导病患生啃硫磺,以致贻误病情、害死人命无数,民愤极大……”
一直闭目沉默的倪先生猛地睁开了眼睛,胸膛剧烈起伏,再也忍不住,嘶声道:“我有说过这话吗?
我书上明明写的是‘土硫磺剧毒,切忌内服,只可微量外用治疥癣!
而石硫磺性大热,属峻烈之凶药,非重症疠风者万万不可轻用,即使用之,亦须慎之又慎,微量暂试’!
到底是谁胡编乱造,污我清白,传成生啃硫磺的?”
他情绪激动,声音在空旷的囚牢里回荡。
话音刚落,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只听隔壁囚室里,一个同样有气无力、却带着几分滑稽委屈的声音响了起来,象是在呼应倪先生的控诉——
“我有说过这话吗?
‘我心目中,别人演的都不是美猴王,只有我是,我是美猴王的代言人’……
什么场合?什么地点?
我有说过这话吗?
他们就这么写!
就这么往上报啊!
青天大老爷们呐……
冤呐!”
这突如其来的插曲,让阴森恐怖的诏狱通道里,瞬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宗万煊拿着认罪状的手顿在了半空,他挑了挑眉,侧头看了一眼隔壁囚室的方向,似乎觉得颇为有趣。
连他身后那几个一直绷着脸的锦衣卫校尉,嘴角也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倪先生愣住了,看着宗万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堵得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默默地端起了那碗救命的稀粥……
先扒两口再说。
宗万煊瞧着倪先生那狼吞虎咽、近乎失态的吃相,用下巴指了指,笑着对身旁的下属说:“瞧见了吧?
管你是杏林高人还是凡夫俗子。
饿上三天,都这一个德行!
什么风骨气节,抵不过一碗馊粥。”
他将那卷认罪状随手从栏杆缝隙丢了进去,纸卷滚落在倪先生脚边的稻草上。
“倪先生,是认罪画押,换个体面死法。
还是幡然醒悟,为君上效力,将功折罪?
你总得选一个。
老是占着这房间白吃白住,司狱局的账目也不好做啊。”
宗万煊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今天午饭吃什么:“再给你两天,好好想想。想通了,就吱一声。”
说着,他撩起披风下摆,准备起身。
隔壁囚室那声音又适时地、充满希望地搭腔:“大人!宗大人!我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