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息怒。这伙逆贼确实罪该万死,挫骨扬灰都不为过……
不过,下官愚钝,瞧这邸报上所载——
乱党是于十月十二晚间洗劫的徐家,十月十三凌晨便与巡防营在黄浦江码头激战并逃离。
而咱们的人,是按原定计划,于十月十三下午准时抵达松江府,布下天罗地网,准备将那伙寻经者核心人员一网打尽。
这时间……
掐得可真准呐,刚好就错过了?
世上哪有这般巧合的事?一看就是有人提前通风报信,让他们抢在了咱们前头!”
宗万煊说着手指移向另一处:“再看这些参与袭击的西洋船只编号……
这可不是寻常商船或是海盗船。
登记造册显示,这是正儿八经的佛郎机国的武装官船!
他们竟敢动用官船参与劫掠?
难道说……”
宗万煊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朱伯淙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书案上,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宗万煊的推断将他之前的疑虑串联起来,得出了一个让他更加暴怒的结论——
“还能有什么难道?就是内外勾结!
这群数典忘祖的寻经者乱党,竟然真的勾结外寇,损我母国利益,罪大恶极!
还有那佛郎机,蕞尔小邦,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他越想越气,恨恨地骂道:“哼!两百年来,这帮佛郎机人就一直对当年双屿港被咱们填平的事儿耿耿于怀!
后来朝廷念其恭顺,借给他们澳门泊船贸易。
他们倒好,嫌地方不够,租界范围年年偷偷往外扩,应缴纳的税银却一直是十万两上下,未曾见涨!
如今眼见我朝净石利益巨大,又像闻到腥味的鬣狗般扑上来!
明明皇上已经跟谙厄利亚人签了协议,他们佛郎机跟谙厄利亚不是盟友幺?
难道不会互通有无?
居然还要单方面再讨一份好处!
真当我大明是予取予求的冤大头了!”
宗万煊见他越说越远,涉及朝堂外交。
连忙躬身劝道:“爷,您息怒。这些军国大事、洋务纠纷,自有部堂阁老们去劳神费心。
咱们的本分,是当好皇上的差,办好咱们的案,揪出这些吃里扒外的贼子才是正理。”
朱伯淙重重地从鼻孔里呼出两口气,象是被怒火烧得燥热,下意识地解开常服最上面的两颗扣子,干脆将外袍脱了下来,随手搭在椅背上。
他瞥了眼墙角那铸铁火炉,底部已经被宗万煊方才添的炭烧得通红,排烟管都隐隐发亮,屋内的温度确实升高了不少。
他一边不耐烦地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透气,一边抱怨道:“谁让你把火调这么大的?闷罐子似的!热的汗都下来了!”
宗万煊挑了挑眉,没吭声,老老实实蹲下身,用火钳将炉子的进气阀门拧小了些,炉火顿时收敛了几分气势。
这时,一直沉默的“铁尺判官”王名彰放下了手中那根不时轻拍掌心的铁尺,抬头瓮声瓮气地道:“现在只盼着圣上暂时还不知道松江出的这档子烂事。
咱们忙活了小半年,布了那么大的局,结果呢?
千里迢迢从山阳回来,就带回来一个半死不活的倪胖子。
寻经者的核心是一个没抓着——
全让别人半道‘截胡’了!”
旁边的“活黄册”郑通义也幽幽接了一句:“关键是——
在松江把事情闹得天翻地覆,劫走净石、炮击码头的,还偏偏就是从咱们手底下溜走的那几个人。
那个印刷工李知涯,前锦衣卫曾全维……
这要是深究起来……”
王名彰叹了口气,带着点庆幸和后怕:“幸好……
最后那‘南洋兵马司填名把总’的假招安主意,是兵部某位高人‘灵机一动’拍板定的。
不是咱们呈上去的方案。
不然,这黑锅……
咱们可真是背瓷实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根本没法和皇上解释!”
屋内一时陷入沉默,只剩下炉火细微的噼啪声和窗外隐约的风声。
正在这压抑时刻,公廨门外忽然传来一个略显尖细、拖着长腔的声音:“辽阳侯千户可在里面吗?”
屋内三人脸色皆是微微一变。
朱伯淙迅速抹了一把额角渗出的细汗,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脸上的怒容,快步走到门口,应道:“在!”
门外站着一位身着青色贴里、头戴刚叉帽的年轻宦官。
那宦官见朱伯淙出来,略一躬身:“侯爷,皇上召您即刻进宫奏对,赶快过去吧。”
屋里的王名彰和郑通义互相对望一眼,无奈地摊了摊手,嘴型无声地动了动——
怕什么来什么!
朱伯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但面上却强撑着镇定与体面,应道:“有劳公公传话,本官这就去!”
他转身回屋,迅速拿起椅背上的袍子穿好,对宗万煊低声嘱咐了一句:“衙里的事,你先盯着。再不能出差池了!”
说完,便整了整衣冠,跟着那传旨的宦官,脚步匆匆地离开了理刑千户所公廨,身影很快消失在北镇抚司衙门深深的庭院尽头。
宗万煊送走朱伯淙,转回公廨。
炭盆里的火弱了些,他搓了搓手,重新凑上去,总算把两只手焐得有了点热乎气。
一抬头,就见王名彰和郑通义两双眼睛都钉在自己身上。
那眼神里的惶惑藏都藏不住,显然是在为头上那顶官帽打着鼓。
“别看我呀。”
宗万煊扯了扯嘴角,像是被看得不自在:“忙自己的事啊。千户大人不过是去面圣陈情,天塌不下来。”
郑通义往前倾了倾身子,压低了嗓子:“大爷您真不担心?”
宗万煊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摇头。
目光却投向窗外阴沉的天际,话像是说给郑通义听,又像是说给自己:“担心什么?
记着我这话: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想它也是白耗精神。”
随后语气里透出一种近乎超然的平静,倒有几分像是早已看破红尘:“与其徒然消耗自己,不如脚踏实地,把眼前能攥住的每件差事,扎扎实实做好。”
他收回目光,落在案几上一份待审的卷宗上,不再言语。
王名彰和郑通义对视一眼,没再吭声。
公廨内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纸页翻动的沙沙响。
另一边,辽阳侯、锦衣卫千户朱伯淙跟着那传旨宦官,几乎是脚不点地地穿行在皇城重重宫阙之间。
从午门入,经宣治门、中右门、后右门,过乾清门,一路向北,步伐匆匆。
不到一刻钟,便已抵达位于乾清宫西侧的弘德殿外。
朱伯淙刚要整饬衣冠,静候召见。
却见殿门先一步从内打开,两名身着黑色长袍的西洋传教士低着头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