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改火后不久,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举国欢庆。
同时,新皇又罢黜“斜封官”,选贤任能,量才授职,整饬吏治,并将当年的“景门桥匿名信案”改判,为张煊洗刷了罪臣之名,追赠中书令,配享庙庭。
但其孙张凌澈却谢绝新皇恩荫,留任大理寺卿一职,亲审因谋反败露、畏罪自杀不成的前大理寺少卿薛翎月。
公堂在,挤满了前来听审的百姓,在场的许多人都认识这位曾经风头无二的高门贵女,有的甚至是她曾经的好友与同僚,亦或是曾蒙她恩惠的人。
当然,这里面也有恨她入骨的人,但不多,因为恨她的人大多早已被她铲除殆尽。
这些人里面有一个卷发红衣女子格外显眼,她抱着一个半大的女娃儿站在人群里面,她的身边是一帮同村的村民,以及无数从京都外不约而同赶来的百姓。
他们看见那绝世女子手戴镣铐,一身残破囚衣,被两名官差押着缓缓走来,她的头发有些凌乱的搭在肩上,可仍无法遮盖住白皙玉颈上的淤红痕迹。
即便如此狼狈,女子的容颜与气质仍旧叫人惊艳,那张清丽的脸庞上挂着的是与处境不符的从容笑意。
而那位传说中的冷面判官一身威仪官服端坐在上,目不斜视地看着女子向他走来。
他的脸上让人看不出是什么神情,只是拢在袖中的手紧握着一物,只要展开,就能看清是一串月牙手链。
女子跪倒,镣铐坠地发出刺耳声响,现场开始一片喧哗喊冤,女子像是充耳不闻,轻轻抬头对上男子漆黑深沉的双眸,勾起一个淡淡的、无奈的微笑。
你看,那日他又何必救她?
结果都一样,如今还要他亲自将她送上死路。
这对男子来说,何其残忍?
女子看似轻松,男子可笑不出来,他面似寒冰,紧紧抿唇一言不发,很快便别开眼去,不再去看女子。
他示意副官依照流程开始陈述案情、罗列证据、召来证人,期间女子都一一供认不讳,整个投毒谋反案案件清晰,证据确凿,并无疑点。
副官厉声问道:“薛翎月,你可认罪?”
女子态度恭谦地答:“翎月认罪。”
她曾任大理寺少卿,她再清楚不过了,依照律法,她认的罪,每一样都足够将她处以死刑,而男子肯定比她还要清楚,可他半晌没有反应。
此刻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了张凌澈身上,原本吵闹的公堂一瞬间安静下来,都在等待着男子进行宣判。
女子也不例外,她直了直身子,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难堪,也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难受,因为她知道铁面无私的张凌澈一定会秉公执法,她希望自己这样可以让男子减少一些负罪感。
她看得出来,男子默默坐在那里,隐忍着巨大的痛苦。
这也是为何她想要自行了断的原因,一是她内心愧对叔母安宁,欲为她陪葬;二则是不想让男子陷入情与理的两难境地。
她知道男子是唯恐他人对她不公不正,所以他才选择亲自来审判她。
想来,他们也可以算作一对怨侣。
他们两人总是阴错阳差、造化弄人。
初遇时,她是高门贵女,他是罪臣之孙;如今她是阶下之囚,而他是高官重臣。
他与她,也曾同路,如云如泥,看似相近,却是天渊之别。
最终泥要归入黄土,云要直上九天,各有各的归途。
沉默许久,男子终于重新对上女子的眼睛,他的眼睛略微泛红,出声宣判道:“薛翎月……处以死刑,三日后执行。”
这一次,谁都听得出来男子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微颤沙哑,仿佛他宣判的不是女子的死刑,而是他自己的。
他的话音刚落,女子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她发自内心地长舒了一口气,向男子微微颔首,似在道谢与道别。
因她这一路走来,身心俱疲,实在太累了。
此时她终于得到了了结,可以好好休息了。
如果可以,她下世宁为一名普通女子,过着平凡的生活。
女子被官差押着离开,她最后回望明镜下、高座上的男子,他已站起身,高挑颀长的身子一袭尊贵的紫色官袍,也正向着她的方向,他那张惯常面无表情的脸上此刻却有着复杂的神情,就连擅长洞察人心的女子也读不懂他在想什么。
但无论如何,能在临死前见到自己心爱之人最后一面,女子也觉得死而无憾了。
虽然她没办法见到自己憧憬已久的盛世景象,但她坚信,盛世一定会到来。
薛翎月此案一经宣判,张凌澈便匆匆赶往宫中面圣,刚刚登基的新皇事务繁杂,却仍在第一时间屏退群臣接见了他。
新皇的宫殿内仍然摆放着女子喜爱的熏香,却再也没有燃起过,只见新皇龙袍加身,英武无双,他省去一切礼仪,直接问道:“怎么样?”
张凌澈垂下眼帘,沉声道:“她将一切罪名都揽在身上,一心求死。”
听到“死”字,新皇那双神采奕奕的凤眼失了神般有些恍惚,他久久看着远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是否后悔,在皇位与女子的抉择中,他舍弃了与他携手与共的女子。
自那日后,他便再没有见过女子,因为他自觉惭愧,不知以什么样的面目去面对女子。
他一度欺骗自己,处死女子这事还有回旋的余地,可他明明已经知道女子早将自己置于必死之地,这也是为什么女子要让所有人目睹她前往东宫、要让尚食局的人都看见火灵库。
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任何人救她的机会。
可新皇还是希望张凌澈亲审此案可有转机,他问道:“你怎么判的?”
男子答:“三日后执行死刑。”
新皇闻言,不可置信道:“三日?死刑?张凌澈,你不愧是铁面判官,当真铁石心肠!”
男子平静道:“臣,只是秉公执法。”
新皇倏然起身,拂袖道:“朕要去见她。”
男子点头道:“好,但在这之前,臣想恳请圣上赐以投毒的薛翎月以毒酒,以警示天下人莫要以身试法。”
新皇挑眉,愤怒地瞪了张凌澈一眼,就连他都看不下去了,女子先是遇到了寡义的他,后又遇见了薄情的张凌澈,实乃遇人不淑。
他再也忍不住了,勃然大怒道:“张凌澈,你倒是真大义凛然。朕此生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月牙儿,派你去审这个案子,就是为了让你想办法救她,你倒好,直接判了个三日死刑!”
张凌澈不理会新皇的愤怒,只是大拜道:“此案证据确凿,还请圣上秉公处理,赐以毒酒。”
新皇无话可说,看着张凌澈手中湛蓝色的锦绣布囊,沉默半晌,只道了声:“准奏。”
大理寺重狱。
以往女子都是站在铁栏外的人,如今却成了铁栏内的人,她的内心甚是感慨。
她听闻了新皇赐她毒酒一事,虽然她没有责怪他之意,却还是不禁咒骂了他两句,反正她也已经犯了谋逆的死罪,不怕再多一项辱骂皇帝的罪名。
她只希望毒酒不要让她七窍流血,毕竟她能想到会为她收尸的人是张凌澈。
她此前从未觉得三日时间过得如此漫长,因她心中总念及着有人会忽然来看她,然而并没有,直到最后也无人来看她。
这样也好,让她无牵无挂地走。
第三日,她换了一身新衣,平静地迎接自己的死亡。
她将毒酒一饮而尽,药效发作的很快,她觉得昏昏欲睡,身子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躺在重狱的地板上,冰冷冷的,好在并没有感受到什么疼痛,只是在看到一双狱卒的鞋子时感到了针扎般的刺疼。
她在鬼门关前走过无数遭,这次是她最安乐的一次。
她的眼睛逐渐阖上,她好像看见一幅没有贫苦、没有战乱、国富民强的清明盛世之景。
她的嘴角微微翘起,她好像闻到了令人心安的、熟悉的墨香,是替她收尸的人来了。
数年后。
又是一年春雨季,一位红衣女子拉着一名小女娃站在一座孤坟前,墓碑上没有刻字,但坟前却摆放着许多供品。
女娃儿软糯糯地问道:“这里面是谁?”
安楚荷想了想,本想答:“里面是一位女骗子,骗了所有人的女骗子”,最后还是道:“一位巾帼英雄。”
女娃儿好奇道:“为什么巾帼英雄没有名字?”
安楚荷笑了笑道:“因为做好事不留名呀。”
女娃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跟着安楚荷往京都城走去。
自女子死后,安楚荷总会不断回想起女子告诉过她的话,女子道:在乱世之中独善其身、明哲行事才是安身立命之道。
可女子偏偏自己却要逆天而行,到最后还背负一身骂名。
安楚荷总是不禁唏嘘,女子此生跌宕起伏,可是她可曾有一刻为自己活过?
不知不觉,两人已入了京都,京都比安楚荷上次来时又繁华了不少,到处可见异域人士的身影。
这些年在天子的励精图治下,四海升平,万国来朝,就连天灾都少了,世人都道这位年轻的帝王是真龙天子转世,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
安楚荷不信汉人的鬼神,她认为这是娜娜女神的指引。
这时,两人远远瞧见天子的銮舆行在大道上,浩浩荡荡的一条出行队伍,那是年轻的天子正在亲力亲为、率领百官察民情,顺天时,行时令。
随行的诗人记录下此刻的场景,颂天子,歌盛世:
渭水自萦秦塞曲,黄山旧绕汉宫斜。
銮舆迥出千门柳,阁道回看上苑花。
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
为乘阳气行时令,不是宸游玩物华。
诗中天子神情专注地眺望着远处的御苑,雨中,似有一女子素手持伞站在阁道上,也在回望着上苑里的那片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