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时辰前,东宫。
御医退下,太子有气无力地从床上支起身子,一旁面色冷峻的张凌澈走到御医方才的位置上,一言不发地查看着御医开出的药方。
太子揉了揉太阳穴强打起精神,顾不上身体的不适,他急切的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是月牙儿给我的药膳有问题?”
他的脸色很不好,却不是病态的不好,而是向来以温润谦和姿态示人的他,从未有过的怒容。
他可以和平的接受被家人背叛,却不能接受被薛翎月背叛,因为前者对于他来说不过是有着血缘之亲的人,而后者,才是被他视为真真正正至亲的人。
可偏偏那冷若冰霜的男子抬起眸,淡淡应了声“嗯”。
太子的面色更差了,比起身体的难受,他此刻可谓是痛心疾首,除了不停喃喃着“为什么”,他也想不出任何一个薛翎月要毒害他的理由。
尤其是现在,棋局就差最后的“将军”,曙光将要到来,女子却叛变了。
在这之前,他曾设想过无数次,自己君临天下时,身侧女子的模样。
她穿着世上最美丽奢华的衣服,头戴凤冠,与他携手向九霄宝殿行去,她回眸一笑,江山壮阔多姿,一切如画如卷,一切如他所愿。
在他的宏图里,不能没有女子。
张凌澈没有给太子太多伤感的时间,他看着药方道:“药膳里放了助眠的药材,所以你才会昏睡过去。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在火灵库上,制作火灵库的鸡从小用硫磺喂养长大,是补品还是毒品,区别在用量上。”
太子连忙问道:“那这道药膳?”
张凌澈答:“剂量不足以伤身。”
太子闻言终于松了一口气,但又忽然疑惑道:“月牙儿送我这道药膳,是何用意?”
张凌澈面色严肃,俊眉紧蹙道:“在你昏睡的这段时间,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翎月的异常绝不寻常,她一定知道些什么,而且非常关键。”
太子不解道:“有什么事是不能直接告诉我们的?”
“我们知道后会阻止她去做的事情。”张凌澈说完后长叹一口气道:“正如你所说,安宁不会让人抓到她的任何把柄,所以翎月在为我们制造一个把柄。”
太子迟疑了一会,问道:“制造一个安宁的把柄?偏偏这时候……难不成和叛乱有关?”
张凌澈点了点头,将自己的猜测悉数告诉了太子:“恐怕这次叛乱最大的幕后黑手是安宁。安宁想要趁乱造反,成则登基成为女帝,败则推至两位亲王身上,我想她一定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宫中怪异的火灾也许就是安宁为了安插自己的人入宫丢出的烟雾弹,而‘阴兵借道’也是安宁为了隐藏自己军队而装神弄鬼弄出来的把戏。她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今天,只要两位亲王露面,她便可以借着捉拿叛党平乱之名造反。”
“而月牙儿为了让我有讨伐安宁的名目……故意以身设局,‘毒害’于我。”在张凌澈的分析下,太子马上反应过来了,可他随即意识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要讨伐安宁,必须牺牲薛翎月。
薛翎月是安宁的人,她“下毒”太子,所有人都只会觉得是安宁授意,太子自然而然也能师出有名,揪出安宁意图谋反之事。
但相应的,薛翎月也落得了个“弑君谋反”之罪,这是死罪无疑。
所以薛翎月才隐瞒真相,自己走上了一条自己谋划出来的死路。
若换作其他任何一个时候,太子都绝不可能牺牲女子,可如今他却犹豫了。
事出突然,给他思考的时间不多,他相信女子肯定是因为发现安宁阴谋时已经为时已晚,此事定是又急又猛、来势汹汹、不好对付,女子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这也说明了此事是安宁处心积虑布的大局,安宁欲用这个局与他决一死战。
既是死局,安宁一定做好了万全准备,准备置之死地而后生,换言之,安宁生,则他死。
而他也相信,女子一定也提前预估过风险,若错过了这个机会,对他来说可能是极为不利的。
这也许就是女子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让他先得了个合理讨伐安宁名目的理由,这样才能让他出其不意“解杀反杀”,在安宁发动叛变前打她个措手不及。
太子动了动唇,半晌还是看向了一旁的男子,缓缓问道:“凌澈,你怎么想?”
太子若不是心神不宁,又怎么会问他这样的问题?张凌澈毫不客气地反问道:“殿下不是已经有了决定了么?又何必问?”
张凌澈的内心比太子要难受千百倍,他当然想要阻止女子,他当然想与女子白头相守,可偏偏他能够理解女子想要为天下苍生谋明君的想法,这才是他最痛苦的地方。
明明他与女子能够走到现在来之不易,可为何总是造化弄人?
因,他与女子都不过是洪流中的一粒沙,他们只能随着大势所趋不断前行。
正如女子只能以命设局,而救下女子的选择权,也不在他,而在太子手上。
不知道为何,每每面对女子,他都有一种既心疼又无力的感觉,女子就像一缕看得见摸不着的白烟,离得那么近,又离得那么远,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燃烧殆尽、消散不见。
他知道女子有她的方向,而他能做的,仅仅是支持与陪伴。
“为什么月牙儿要选择用自己设局……难不成,她是因为愧对姑母,欲与姑母共担罪责?”太子的内心仍在挣扎,可他明明也知道的,这样才是薛翎月,否则她不会甘愿耗尽大好年华蛰伏在安宁身边多年,做着她最厌恶的勾心斗角之事。
而面对这样情深义重的她,他竟然要做下舍弃她的决定。
没人能够感同身受太子此刻的心情,他只知道这个决定是向来杀伐果断的他、此生最难做下的决定,下定决心后,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都渗出了汗。
江山与美人,终究不可得兼。
太子拖着疲惫的身子向天子禀报了“安宁毒害自己意欲发动政变”一事,有了御医的诊断及尚食局、东宫多位目击证人及确凿证据,不容抵赖。
太子以平乱为由调动多支军队,兵分两路,一路找出潜伏在宫中的杀手;一路包围了安宁埋伏在城外的士兵,兵贵神速的解除了一场即将发生的兵变。
他亲自率兵来到安宁公主府前,公主府虽然灯火通明,却显得格外的寂静。
一直蹲守在外的探子已探明安宁正在府中,然而女子却在进去不久后便离开了。
与太子同在一起的张凌澈似乎想到了什么,道:“翎月应该是回了薛府,我去找她。”
太子此时一心在捉拿安宁上,并未在意张凌澈的离开,他此刻脑海中只有一件事:胜。
他伸手推开挡在面前的那堵高门,一步不停地寻找着拦在他的皇位前的最后一道障碍。
他与安宁斗了许久,终于要在今天尘埃落定。
可当他发现安宁时,她正面朝着皇城的方向,仍旧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众人,却早已没了呼吸。
一道白绫横在她的脖子上,结束了这位叱咤风云的公主的一生,她生命中最后的画面停留在自己从小生活过的皇城重地,那里有她梦寐以求的至尊宝座,一个曾经属于她母后的宝座。
女帝即位,让所有女子内心深处有一颗种子萌芽,她们意识到,权利并不只属于男人。
无数女子从幕后走向舞台,她们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帝王将相,皆有女子的身影。
尤其是昱宗昏庸、李甫无能,一度形成了齐后与安宁二女霸权的局面,女子的地位在此时也达到了鼎盛,诸如叶静遥、薛翎月这样的杰出女子在各个领域做出了巨大贡献。
可最终的结果却是,这些女子都被冠以谋逆之名。
安宁不服,何为谋逆?
这个国,为何只能是男人的国?为何她的两位无能皇兄可以祸国殃民稳坐皇位,而她想坐就是谋逆?
她可以承认自己败了,但绝不认这个谋逆之名。
宁死不屈,是她最后的骄傲。
在意识即将消散之际,她看见夜空中高挂着一轮皎皎明月,月白风清。
是清明啊……气清景明、万物皆显的好时节。
同在月下,一棵老树在庭院里孤立着,一名年轻女子也在抬头望月,直到望见远处烽火照亮黑夜,她的脸上才有了表情。
既有如释重负,又有愁思萦绕。
但一切都不重要了,一切都要结束了。
女子伸手摸了摸干枯的树皮,像是在向它道别,而在她的面前是一条悬在树干上的白绫,正在随风飘荡。
她拿起白绫置于自己的玉颈上,沉沉地闭上了眼,黑色的睫羽坠下两行清泪,随着胜利的号角响彻京都,她的脚稍稍用力,便将脚下的凳子踢开,一抹素白的身影也在树下飘荡着。
恍惚间,女子好像看见自己儿时在庭院中嬉戏打闹的场景,那时的庭院花红柳绿一派欣欣向荣,奶奶正在不远处向她微笑招手。
她是那么开心,好像又回到了以往无忧无虑的日子,她奋力朝着奶奶的方向跑去,因为她知道奶奶的怀抱是温暖的。
在奔跑中,她似听见风中有人呼唤着她的名字,她蓦然回首,竟看见那棵郁郁葱葱的梨树在刹那间变得枯老,空花阳焰骤散,她又归于黑暗。
但唯独没有消失的,是那温暖的怀抱。
她缓缓睁开眼,看见自己落入一片深潭之中,温暖的暗流将她包围,她像一株将死的花草重新苏醒,感到无比的平和与幸福。
“翎月……”
随着一声声呼唤,她逐渐感受到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握着,掌心的温度愈发真切,是熟悉的触感,她下意识地握了回去。
十指相扣,是不是就再也不会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