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家家户户重新点燃新火,京都城内又开始有了烟火气息。
街道上车水马龙,采办的人熙熙攘攘,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一架饰以金翠、间以珠玉的彩幕马车缓缓行驶在路上,负责赶车的车夫面色焦急,正不断挥舞着鞭子大声驱赶着行人,引得路人纷纷抱怨。
“这是哪家的贵妇,如此蛮横?”
“这是要赶着出城吧?看太阳快要落山了,宵禁开始,城门也要关了。”
“一个妇人家这时候出城做什么?”
“莫管了,遇上阴兵也是她的事。”
随着路人渐渐避让,马车开始快速向城门驶去,最终赶在关门前停在了一行过关队伍的最后等待检查。
快检查到这辆车时,车夫提前下了车,在一番东张西望后凑到首领跟前,作势就要将文牒和一个鼓囊囊的袋子塞到首领手中。
首领见鬼似的怒斥道:“少来这一套,宫中出了事,勒令严查!”
车夫原本堆笑的脸面色一变,连忙拉住首领道:“这里面的是王将军府上的小妾,因染了恶疾才被送出城去的,还请将军通融一下!”
首领扫了一眼,见这马车确实是京都贵妇喜用的款式,又听闻车里的人患上了恶疾,心里是万般个不愿意,但上头下了死令,他不得不查。
首领远远地用佩刀挑起车帘,借着暮光朝里瞧去,只见车内不止一人,赫然坐着两位打扮奢华的贵妇,她们都以面纱遮面,缩在角落里,又惊又羞地看着车外的士兵。
见真是妇人家,士兵也不好细查,而且上头要抓的人是两位亲王,首领便放下车帘指挥放行。
车里的两位妇人见状纷纷松了一口气,两人对视了一眼,听到厚重城门缓缓打开的声音,同时,马车也开始慢慢动了起来。
没想到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阵兵马厮杀的声音,锋利兵器相交划出刺耳鸣音,让车内的两人头皮发麻。
两人刚刚落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其中一位贵妇受了惊,止不住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可她的声音一出,却是粗重的男声,不待车夫回答,两人透过车帘看见前面的车夫骤然倒下,车帘上顷刻映照着外面的刀光剑影。
“哥,外面好像……打起来了!”李明理慌慌张张地对李明危道。
坐在车里的原来根本不是什么贵妇,而是女扮男装准备潜逃出城的李明危和李明理!
“难不成是我们的人来接我们了?”李明危虽然嘴上这么安慰自己,但说出来连他自己也不信,如果真是这样,自己的车夫怎么会死在眼前?
李明危的身子止不住颤抖,他鼓足勇气拉开窗帘的一角,只见外面果真是两方势力正在厮杀,场面一片混乱,而他分明看见其中一方举着的是自己的军旗。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营救安排,霎那间又惊又喜,他马上扯掉自己头上的假发,对李明理大喊道:“明理,真是我们的人!是来救我们的!”
李明理还未来得及高兴,便见到一柄长剑从窗外直直扎进李明危的喉咙,李明危浓妆艳抹的脸还没从喜悦中转变过来,正诡异又扭曲地冲他笑着。
李明理吓得大叫起来,只见长剑拔出,热血泼在他的脸上,他再次睁开眼时,看见喉咙破了个洞的李明危瘫倒在他的面前,而窗外飘落一面熟悉的军旗,又升起一面崭新的旗帜。
是公主府的旗帜。
“捉拿叛贼!清剿叛军!守卫家国!”
京都城门发生叛乱的消息已传到城内,安宁公主府上大门紧锁,陷入一片肃杀之气。
一位年轻女子面色沉静地走入厅堂,而厅堂内端坐着公主府的主人,当朝最尊贵的女人。
她看见安宁正在把弄着一方提前刻制的玉玺,而她面前的桌上,摆放着一个碗。
安宁头也不抬道:“只剩下你了,月儿。”
薛翎月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她一身倦容,没有说话。
“为什么?”安宁终于抬起头,她那张不老的容颜此刻正因为愤怒而显露出几条皱纹,让她看起来有些狰狞。
女子仍然未答,安宁骤然站起身来,将手中的玉玺砸进碗里,碗被砸得粉碎,碗里黄色的汤水流了一地,发出难闻的气味。
“为什么?”安宁再次质问道。
女子轻笑了一声,问道:“月儿不知道叔母是在问什么?”
安宁拾起一片锋利的碎片,缓缓向女子走去,厉声道:“这玉玺和火灵库是怎么回事?”
今日若非女子出言提醒太子,太子也许早已成了刀下鬼,安宁马上就对女子起了疑心,回府后查了女子,竟被她发现了自己府上突然出现的玉玺和火灵库。
女子没有丝毫慌乱,只是理直气壮地答:“月儿知道叔母想要称帝久已,这玉玺和火灵库,是我提前替叔母做好准备,若叔母今日大业可成,我便一并献给叔母。”
安宁停下脚步,皱眉问道:“你知道今日的事?”
女子不急不慢地说出了和张凌澈一样的推想,随后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两位草包亲王欲刺杀太子,叔母见机行事,策划了祭台之乱,难道只是为了赌一把天子与太子的生死?”
若真是这样,便不是安宁了,在女子眼中,安宁是比这还要有野心的人。
女子分析道:“叔母绝非听天由命之人,所以这场大火一定还有别的目的。以我对叔母的了解,叔母是想趁乱将自己的人安插入宫吧。”
“你确实冰雪聪明。”安宁的声音听不出褒贬,只是眸子闪过一丝没由来的恐惧,她不愿意承认,她面前这个纤弱的女子已经超乎了她的掌控。
“既然叔母打算除掉天子与太子,我想叔母定是认为政权转换的时机到了,那么自然也不能放过潜逃在外的两位亲王。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叛乱之名全数扣在两位亲王身上,等所有人死了,叔母再以平乱之名名正言顺的登基。月儿猜,外面叛乱的人,其实是叔母的人吧?”
安宁不语,面上阴晴不定,因为女子所说的猜测,就是事实。
她自从回京后,处处受到太子压制,眼见就要败北,心中万般不甘。她一直觉得也笃定,自己会像母亲一样,成为千秋万代的女帝。
可如今,她竟然要输给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乳臭未干的庶子,这是她不能接受的!她的骄傲让她宁可背水一战,也不愿意低人一头,于是她在得知两位亲王有叛乱之心后,便马上心生一计。
她当然不屑于和两个草包联盟,她要的是君临天下!
所以她早在第一时间,就将自己的人马潜伏在京都城外的深山老林之中,也就是近来民间传言的“阴兵”。
她等那么久,就是为了在两个草包开启城门叛逃之时,她以镇压叛乱为由发起总攻。
可如今离她预计的时间已过去许久,她仍未收到任何捷报,哪怕是出师不利,也该有个结果,而现在竟然如此安静。
这绝不正常,而这种不正常,往往是致命的。
老谋深算如安宁心中已然有了猜测:她败了,她原以为天衣无缝的连环计被识破了,而她的兵马甚至连城门都没能踏进来一步。
她左思右想,排除了一切可能,剩下的再不可能,也是真相。
若她今日大业能成,这突然出现的玉玺和火灵库,则像女子所说是锦上添花;若今日大业败了,那只有一种可能,女子是一直潜伏在自己身边的暗桩。
安宁看着面前女子清丽的面容,只觉浑身发凉,头重脚轻,她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薛翎月,我待你不薄,为什么?你究竟做了什么?”
女子垂眸,避开了安宁的审视,可她却没有否认安宁的话,只是轻叹了一声,好一会才说道:“这些重要么?成王败寇,事实是你败了。叔母,捉拿叛贼的士兵很快就要来了,你趁早束手就擒吧。”
女子的话语让安宁确认了自己跌入了女子设计的圈套,雷霆大怒的她恶狠狠地将手中的碎片伸到女子胸口,锋利的碎片扎穿女子的外衣,而她仍像泄愤般不断使劲将碎片扎入女子体内,仿佛恨不得生剖女子的心。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晚就是在这里,女子舍命救了她。她挑开女子的外衣,一块触目惊心的伤疤显露出来,狰狞得就像她现在的模样。
她想不通,既然女子是与她敌对的暗桩,那当初又为什么要救她?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她从小养大、器重栽培的侄女要反过来害她?
可不管她怎么质问,女子都一言不发。
她想,她也许到死,也不会知道答案了。
她面前的女子像是一具麻木的偶人,任由她将碎片捅进胸口,女子身上那深色丑陋的伤疤绽裂开来,红色的血像是焰山流出的岩浆从中心四溢,又在说明女子是一个真真实实的人。
因为吃疼,女子紧紧抿着唇,但唇角却透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弧度。
女子越是无动于衷,安宁越是气极,她只恨自己砸破的碗又轻又薄,连带那碎片也矜贵得脆弱,难以承受她半分的恨!
为什么连老天都要和她作对?
安宁忽然大笑起来:“你知道我此生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么?就是救了你!当时我就该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那晚,安宁在杀刺客与救薛翎月中间,竟然选择了一个致她死地的人,这是何等讽刺。
那时的她,是怀着一个什么样的心情选择了女子?是女子尚有利用价值,还是那可笑的亲情?
难不成在她的内心深处,真的不想失去女子吗?
此时的安宁与女子近在咫尺,她看见女子那张惹人怜爱的小脸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浓密的睫羽不断颤动着,下面是一双眼泪汪汪的明眸。
疼吧?安宁想要让女子试试和她一样心疼的滋味,可,不知为何,她看着女子的脸,越看越厌倦。
她现在在做什么?即便杀了女子,又能怎么样?她……该败还是败了。
她自以为自己在血雨腥风中历练长大,没想到却败给了一群她从未正眼瞧过的、既年轻资历又浅的贱民。
是她轻敌了,还是对方真的不弱?
她究竟败在了哪里?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儿时的一件事。
那时她曾向女帝哀求,想要坐上龙椅,女帝二话不说就将她抱坐在了龙椅上。
可她椅子还没坐热,女帝又将她抱了下去。
她清清楚楚记得,女帝告诉她:“坐在什么椅子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操控坐椅子的人。”
她为什么会忘了呢?曾经她只手遮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子也不过是她手中的傀儡,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一心都放在这皇位上。
她想起来了,是从女帝“显灵”,要传位于她开始。
她早该意识到,这是一场骗局,因为女帝根本不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可她还是信了,一颗埋藏在她心中的种子不断生根发芽,蒙蔽了她的双眼,让她丧失了理智。
她败给的人,是她自己。
半晌,安宁还是徒然垂下了手,那带血的碎片掉在地上,彻底粉碎。
女子蓦然抬起头,看见安宁踉踉跄跄的调转身子向后走去。
“你走吧。”安宁的话语在空空荡荡的厅堂显得格外冷寂。
她的姿态依旧高贵,声音依旧骄傲:“我安宁一生荣耀,绝不会让人安上谋逆之名。”
女子沉默,只是用力捂住被刺穿的伤口,忍住锥心的疼痛,缓缓走出了自己灯火明亮富丽堂皇的家,她破碎的身影重新融入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