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晴,远处传来了阵阵捣衣声,久违的艳阳驱散了陈腐的霉气,让整个屋子变得暖洋洋的。
屋内的两人亦然,相拥良久,女子的清泪早已止住,男子还是忍不住为女子担忧。
他垂眸沉沉地看着女子,柔声道:“这样,真的没关系么?”
女子轻轻摇了摇头,道:“没关系,如今太子与安宁的大势已定,我也没必要继续待在叔母身边了。”
而且,一直在政治漩涡的中心周旋,她真的很累了。
更可怕的是,这个漩涡像个无底洞一样,无穷无尽。
想到这里,女子的身子忽然升起一阵彻骨的寒意,恍惚间那年的风雪扑簌簌地向她袭来,想要将她整个人淹没。
倏然,她的眼前由漫天白色陷入一片漆黑,无尽的寒夜迅速包围着她,她只能像不知疲倦的胡姬一样旋转着身体,以祈求活下来。
好冷,女子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还好,身边男子的墨香暖意近在咫尺,让她得以安心。
再一睁眼,她对上了他深沉而炙热的眼睛,他的明眸像一道光照进了她的心扉,将笼罩她的阴霾在一瞬间挥散开去。
是啊,冬天尽了,春天便到了。
女子嘴角有了笑意,她的视线落在了窗外隐隐的远黛上,向男子邀约道:“等这个案子结束,我们一起去踏青吧。”
男子清冷的脸上有了笑意,他唇角弯了弯,道:“好。”
他这次没有再拒绝女子的好意,他将自己探得的“匿名信案”信息全部告诉了女子。
如之前李明昭告诉女子的一样,他们已经通过笔迹筛选出了一批怀疑的人选,诗会便是设法让他们暴露马脚而设的一个局。
也如女子所想的那样,笔迹不足以作为铁证,所以男子还在调查着别的线索。
其中之一,就是信纸。
男子道:“‘匿名信案’的澄心纸为新纸,当年因为澄心纸一纸难求,故而连澄心堂也没有存货,所以信纸只可能从宫中流出。”
女子笑道:“这样的话就好查了。”
男子点了点头,道:“朝廷当年登记澄心纸的异常损耗只有两次,一次在尚书省,一次在礼部,报损原因皆是纸张上沾染了污渍。”
三省六部的澄心纸都是用来撰写呈递天子的奏折,自然不能有一点污渍,但污渍不大,稍加修饰,便可用来书写匿名信。
而当年张煊与余庭同在尚书省,女子是知道的,那么礼部呢?
男子心有灵犀,不待女子多问,便道:“礼部只有一位与爷爷熟稔之人,即是如今的礼部侍郎郑绪。”
“郑绪?”女子此前在调查“无脸美佳郎案”时,还曾和他在平康坊接触过。
但她对郑绪算不上有什么好印象,因为郑绪此人喜好狎昵娈童。
虽然郑绪此事在朝中人尽皆知,但因当朝律法未曾禁止娈童行为,故而这种风气在高门贵族间颇为流行,可女子却并不敢苟同。
孩童的身心都尚未发育成熟,要远远落后于成人,这二者之间的地位是极不平等的。
当然,在不平等的社会下,根本不存在平等一说,话语权本就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所以一个完善的国家制度是至关重要的,而国家制度的制定者与掌权者更是重中之重,他的品格与才能将决定了万千国民的命运。
如今这个正在腐烂的景朝正是需要能够清洗重生的新鲜血液的时候。
此时此刻,不能冒险,任何慈悲都是致命的。
不止对小家,而是对大家都是致命的。
原本对双好公主还尚有恻隐之心的女子,在这一瞬间终于做了决定,即便捂住良心,即便会下阿鼻地狱,她也要下完这最后一步棋。
正如他们在查的“匿名信案”,当年为昱宗错断,她不相信李甫或者安宁在位时,会将此案翻案。可她相信李明昭会,因为李明昭是不一样的。
这就是明君。
男子没有觉察到女子的心理活动,只听女子冷静分析道:“郑绪此人娈童,而娈,也是亦字的合体字。”
男子闻言微微颔首,显然也早已想到,他道:“爷爷早年在礼部之时,曾与郑绪共事过,我记得当时两家来往甚频,后面便是因为郑绪的腌臜事传到了爷爷耳朵里,爷爷反对娈童之风,故而与郑绪断绝了来往。”
女子首肯道:“张相为人正直、行事端正,说不定正是因此痛斥郑绪,从而留下了亦字的合体字。”
“这是一个合理的猜测。”但男子迟疑了一会,道:“然郑绪娈童已是人尽皆知之事,对他看不过眼而口诛笔伐者也不在少数,即便爷爷与他不合,但二者之间并无什么深仇大恨,也无利益瓜葛,他又何需如此大费周章陷害爷爷?”
女子明白男子的疑虑,“匿名信案”后,郑绪未见有任何好处,最起码从表面上看是这样。
若只因张煊也和众人一般对他口诛笔伐,那为何郑绪独独针对张煊?这似乎又说不过去。
这里面似乎还有隐情。
不管如何,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郑绪与余庭具有相同的嫌疑。
女子道:“所以诗会确是个好办法,可以将所有怀疑的对象都集中在一起。”
她记得除了作为评委的郑绪与余庭,名单内还有好几位都是张相门下的弟子,这些人都有机会接触到澄心纸,所以也具有嫌疑。
男子叹了口气,微微蹙眉,俊朗的脸庞认真十足地看着女子,因为太严肃,给女子一种他要说大事的感觉。
只听男子道:“诗会开始后,我会弃权。而且,双好公主也早已心有所属,而那人也在诗会名单内。”
只有参加诗会,他才能进入大雁塔,只有进入大雁塔,他才有机会揪出伪造匿名信者,而这是他查案的最好机会。且这事只有他能做,无人可替,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爷爷的笔迹。
伪造者既然能够以假乱真,那必然是修习过张煊笔法,只要伪造者在他面前执笔书写,他一定可以认出来。
但,这个绝佳的方法中,有一个最令他介怀的地方。
参加诗会,就意味着加入了驸马的竞选,所以他必须要向女子解释清楚。
女子还以为他要说什么,不由得笑出了声,她要不知道这事,光看男子这幅表情还以为他是要去英勇就义了。
“大雁塔诗会是上至天子,下至百姓关注的盛会,当然不能弃权。”女子本想戏弄男子几句,但见男子如此认真严肃,最后还是忍住了自己肚子里的坏水,转而问道:“不知双好公主看上了哪位郎君?”
男子见女子并没有生气,也稍稍松了口气,他缓缓说出一个名字,而这个人女子也认识。
“阮钦。”如今的国子监祭酒,当朝有名的文豪大家,也曾是张煊众多得意弟子之一。
用曾,是因为自从张煊出事后,他门下所有弟子便主动与他断绝了关系,包括阮钦。
自保,是人的天性。
女子听到这个名字微微一怔,因女子时常在文人之间走动,自然免不了与这位大才子打交道,阮钦虽已过而立之年,但其气度之风雅、见识之渊博、才华之横溢都足以让人记忆犹新。
如此说来,阮钦确实至今未婚。
当然,女子也未曾问过阮钦原因,同样的,阮钦也未曾探听过她之私事,君子之交淡如水,点到即止。
但女子对阮钦与双好一事存有几分怀疑,毕竟二者的年岁相差不小。
她想了想,问道:“在我印象中,阮钦在国子监任助教时,双好也在国子监读书,他们是那时候认识的吗?那么又是何时开始互生情愫的呢?”
“这倒不知。”男子并不关心。
“所以双好公主看中了阮钦,是太子告诉你的吧。”女子说完顿了顿,道:“诗会也是太子出的主意。”
“嗯,太子曾示以我一封信,是他手下暗卫找到的一封阮钦写给公主的定情诗,根据信纸的新旧程度推测,两人早已在许多年前便暗许了终身。”
既有信物,那自是不假,女子抿了抿唇,想起了阮钦是个寒门孤儿,他的家乡正是李明昭口中的遥远之地。
虽然远嫁,但若能嫁给爱情,也许对双好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
想到这里,女子又觉得自己似乎误会了李明昭,也许他早已将一切考虑周全了。
女子心中像有一座巨石消失不见,顿觉轻松了许多,她又问道:“除了信纸之外,可还查到什么线索?”
男子点头,平静道:“景门桥是繁闹之地,不可能没人看见张贴匿名信的人,所以当时在案发后,大理寺早已排查过一次,发现张贴者是一名半大的男童,穿着相府家仆的衣服。有了这个线索,再加上匿名信的笔迹与爷爷一模一样,于是盛怒职中的昱宗便直接以此断了爷爷之责,在一夜间没收了张家所有财产,遣散了所有奴仆,所以我未能查到这个男童的身份。”
女子静静听着,将手覆在男子手上。
如此荒谬的决断并非特例,只要有一言堂的存在,便无法避免权利的滥用。
男子轻轻握住女子的手,回以一个浅淡的微笑,他继续说道:“后来,我一直在走访景门桥附近的居民与商贩,花了许多年,终于拼凑出这个男童的一些信息,并根据这些信息绘制了男童的画像。”
绘画是男子所长,于是女子连忙问道:“如何?”
男子叹气道:“这个男童特意做了伪装,虽然看不清容颜,但我可以确定,我并没有见过他,他绝不是相府的人。”
张煊并非作风奢靡之人,甚至可以说是清廉得两袖清风,故而相府上也没有太多仆人,而张凌澈从小生活在相府,府上是否有这样一个男童,他绝不会认错。
看来伪造者为了陷害张煊,是处心积虑考虑了一切情况并做足了准备,女子安慰道:“我来看看,说不定我认识。”
男子应了一声,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画像,先展开看了一眼,才递给了女子。
女子见那画中人约莫是个十五六岁的男童,果然穿着相府的衣服,头戴幞头,身上未带任何可叫人分辨的饰物,根本无法辨认身份。
但女子却沉着脸道:“这个人,我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