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完美伪造张煊笔迹的人,一定是张煊身边十分亲近的人,而且还必须是能够接触到张煊后期书写折奏者,另外,此人必擅书法,且曾见过张煊写的‘亦’字合体字。
推导出来这几点,嫌疑人的范围就很小了。
薛翎月曾经暗中调查过“匿名信案”,所以对张煊的情况也很熟悉,她心中一瞬间便有了几个怀疑对象,而且这都是在职官员,书法造诣自然匪浅。
比如,她认为最大的嫌疑人,无异于在张煊被贬后,马上得到提拔的余庭,而这也是她今日赴宴的原因之一。
彼时余庭与张煊同在尚书省,自然能够接触到张煊的折奏;另外余庭喜下棋,那么张煊就有可能曾经给他写过《对弈贴》,而“弈”字,便是少数‘亦’字的合体字之一。
当然,除了余庭之外,张煊还有几位目前正在从政的弟子也在她的怀疑之列。
女子恍然大悟道:“所谓选取驸马的诗会,就是以双好为诱饵,将所有怀疑的对象聚在一起,从而让他们留下笔迹。因为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书写习惯,只要不是照猫画虎的精细仿写,那人就一定会露出马脚。”
她说完笑道:“我猜,到时候的题目是祝愿公主‘鸾凤和鸣’。”
难怪李明昭会忽然想起为双好张罗婚事。
这,才是李明昭。
李明昭抿唇低低地笑了起来,如彼岸之花绯红艳丽:“月牙儿果然与我心有灵犀。”
女子垂下眸,眉染愁绪,她缓缓道:“可单凭笔迹远不足以翻案。”
她知道张凌澈当年就曾对匿名信的笔迹提出异议,然而根本无人受理,更别提做笔迹鉴定,何况笔迹一说,本就难以作为一项铁证。
李明昭点头道:“嗯,所以即便找到这个人,也还不能放松,要继续查下去。但我始终相信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个案子一定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女子闻言心中一暖,感激道:“谢谢你,三郎。”
显而易见的,李明昭一定对这件事上了不少心。
男子轻轻摇头,正色道:“张氏一族世代贤臣,前赴后继效忠我景朝,我身为李氏子孙,怎可让其平白蒙冤?”
见男子这般正经,女子只微微笑着,心道太子这是冠冕堂皇的话说多了,即便到她面前来也没能转变。
果然面具戴久了,就摘不下来了。
此时外面传来一阵打更声,两人心照不宣的噤了声,车内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
两人沉默的对视了一会,直到四周只可闻车轮碾地发出的声音,李明昭才缓缓问道:“月牙儿,你还记得皇祖母是如何逊位的么?”
女子当然记得,她垂下眸子,一幕幕政斗风云在她眼前涌动而过。
当年女帝所谓的主动“逊位”,其实是大势已去,迫不得已而为。当年朝中主张复辟还李的声音越来越大,昱宗被各方势力推举为皇,而安宁就在女帝身旁充当眼线。
她淡淡道:“你认为,双好也如安宁一般,为她远离京都的皇兄监视着朝政?”
李明昭未答,从袖中抽出一封拆开了的信封,推到女子面前。
女子展开一看,眉心微微蹙起,因这是一封家书,是双好写给嫡兄的家书,信中的内容皆是表达了对李明昭的不满。
李明昭不动声色道:“这是我手下暗卫截获的。”
女子道:“这也许只是女孩子家在向兄长抱怨罢了。”
李明昭不置可否,道:“固然,无论怎么想,双好都不具备姑母的城府和手段,但,此时此刻,我不能冒这个险,任何慈悲都是致命的。”
棋局已经下到了最后一步,怎容有失?
女子能够理解太子的谨慎,只是,她看着男子那张熟悉的脸,却恍惚觉得有些陌生。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那些年在安宁身边的日子,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疲倦与不安紧紧勒住了她,让她有些喘不上气来。
她强迫自己笑了笑,但她的笑容在月色下显得有些惨淡。
她幽幽道:“这个诗会,原来还是个一石二鸟的诗会。”
所以他刚刚是真的在看把双好嫁去哪里合适。
女子虽然不愿意这样想,但也许,这才是太子真正的目的,而为张煊平冤昭雪不过是顺带的,顺带着还收买了张凌澈。
太子似乎察觉到了女子的话中带刺,他转移了话题,夸赞道:“月牙儿,这金粉胭脂很适合你,果然只有全天下最好的事物才配得上你。”
“全天下最好的事物……”女子低语道。
对她来说,全天下最好的事物究竟是什么呢?
她想她已有了答案,那么李明昭呢?
当年因昱宗即位后软弱无能,各方势力对皇位虎视眈眈,为了壮大势力,他们买卖官爵、大肆征兵夺地、搅得朝纲不稳、贪腐横行、百姓怨声载道。
而那时的李明昭,曾向她描绘过一副盛世图景,而这盛世定是集齐了男子所能想到的、全天下最好的事物。
女子看着李明昭,认真问道:“三郎,现在对你来说,全天下最好的事物什么?”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意外神色,像是在奇怪女子为什么会这么问,随后他顿了顿,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国泰民安,国富民强了。”
国泰民安,国富民强,当然了。
女子别过头去,素净的手拨开车窗上的幕帘,她见到那株抽了芽的梨树,几株枝桠探出了院墙,因为无人照料,在月下低低的垂着。
她低声道:“我到了,三郎……夜路难走,切莫小心。”
春晓,花团锦簇的京都。
天仍是阴沉沉、灰蒙蒙的,纷雨坠在花丛上,化作晶莹衣裳。
女子绯红的官袍上也挂上了几串晶珠,犹如那开满锦城的繁花。
她又来到了昨日的破旧老楼。
此时内里已有两位身着大理寺官服的新面孔,他们一左一后跟在张凌澈身侧,正在整理着一本本铺满了灰尘的账本。
这两人都极喜欢这位博学渊识的张少卿,以至于都不禁出声为他打抱不平。
“怪事了,先来后到岂非常识?我们先订的纸张,怎么能都先给了别人?”
“因为无奸不商呗!过几日城中要举办诗会,现在当然是一纸难求咯!”
“好哇!看我们这次不好好将澄心堂查个底朝天!整顿一下这无利不起早的风气!”
女子见这一男一女一唱一和,两人看起来都极为年轻,也不像京都人士,身上佩戴着踰石带,像是刚刚被调至大理寺的模样。
那定是无门无路的寒门子弟了,因为富家子弟是不可能会被派来干这种脏活累活的。
不过,大理寺本来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哪有什么好人家愿意来?
女子站在门外又听了一会,从两人口中算是弄清楚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是张凌澈此前曾向澄心堂订购一批澄心纸,可到了约定时间,澄心堂却以“春雨连绵,纸张在仓库返潮”为由想要延后交货,不料马上就被这几位明察秋毫的大理寺官员拆穿了谎话。
原来是澄心堂为谋暴利,暗中将之前客人订购的纸张悉数出售给了高价者,实乃奸商,故而这两位年轻人才会如此义愤填膺。
这里面反倒是当事人一点也不受影响,这就让两人更加生气了。
女子倒觉得,一向性子冷淡的张凌澈要有什么反应,这才奇怪呢。
她奇怪的反而是,澄心纸素来矜贵,以肤卵如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著称,乃作为岁贡的文房珍宝之一。以这男子的性格,又怎会购入澄心纸?
据她所知,男子并非追求奇珍异宝、在乎身外之物者。所以她猜测,男子会购入澄心纸一定还是和“匿名信案”有关。
女子猜测,匿名信用的就是澄心纸。
想到这里,女子微微一怔,那么作为曾经接触到匿名信原件的李明昭,难道分不清澄心纸与普通黄檗纸之间的区别么?
如此重要的线索,为什么他从未与她提起过?
先不说澄心纸工艺繁复本就稀缺,就说“匿名信案”案发那年,京都发生了一件大事。如今的国子监祭酒阮钦,在当时写了一首脍炙人口的诗,为世人所争相传阅抄送,故而导致当年京都的纸张紧俏,就连同进贡宫中的澄心纸也减少了不少。
也因为这个原因,分到三省六部的澄心纸都有固定的额度,所以也要求官员使用澄心纸有严格的记录。
换言之,只要一调记录,就可以得知每一张澄心纸是谁、都用在何处。
她能想到,张凌澈一定也能,她相信男子肯定已经对此进行了调查。
只是,张凌澈是自己查出来澄心纸这个线索的,还是李明昭告诉他的?
女子想出了神,就这么撑着伞在门口站了一会,直到男子温暖的墨香袭来,驱赶了春寒细雨,她才恍惚回过神来,对上男子深邃如潭的眼睛。
男子轻轻接过女子手中的伞,静静看着女子,几分春意在他眼中转瞬而过,又在唇角漫开。
两位年轻人不再吵闹,频频探出头来,透过老旧的门框看这一对郎才女貌的才子佳人,以及他们身后那老巷里的满园春色、盎然生机。
“这身官服,是薛少卿?”
“不是说两位少卿关系不好吗?为什么看起来如此,这般,嗯……”
“缱绻。”
“对,也许……春天到了,恒古不化的冰山也融了。”
春天固然是到了,两位少卿也到了,两位绯衣官袍的上司看了合不拢嘴的他们一眼,男子已恢复平淡如水的面容,而女子则面带笑意向他们点头示意。
都说薛少卿擅人情世故,连对他们这样的小官员也能做到面面俱到让人舒服,两位年轻人的心一下就被收买了。在这之前,人微言轻的他们一向不受待见。
他们想,张少卿也是这么被薛少卿收买的吧?否则这位冷面判官怎么会像变了个人?
只见男子为女子细心地拿了手绢,递了热茶,茶盘上还不忘放上两块甜点,在将女子引入内室时还捎上了一件毛毯,简直是无微不至。
明明温柔得快要化了,男子还要一本正经地对他们道:“我与薛少卿有些事情商量,你们先查。”
男子说完便面无表情地将门关上了,但两人知道,有什么东西开了。
他们对视一眼,道:“情窦初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