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品香,傅嘉年还是要跟薛翎月到大理寺。
薛翎月站在香室门口,嫣然浅笑,对傅嘉年做了个“请”。
“薛少卿,你不守信用!”请不请不知道,傅嘉年是气得脸色发青。
“我只是说,不邀请你到大理寺品茶,又没说不带你去坐坐。”女子即便不施粉黛,脸皮也极厚。
见傅嘉年气极,不愿意高抬他的贵脚,女子有的是办法。
她先是晓之以情道:“傅郎,你想想,我若不这样,叶相问你,我俩孤男寡女在香室做什么?你怎么回答?”
傅嘉年难不成真说品香吗?叶相何其聪慧敏锐,万一被叶相知道他说了不该说的话,他会是个什么下场?
她又动之以理道:“配合一下大理寺工作,晚点就让你家叶相把你接回去,你难道不想看看叶相关不关心你吗?”
傅嘉年终于心动了。
女子紧接着道:“等会出去的时候,我就说我送你回家,你看,你这面子不就过去了吗?”
傅嘉年听起来不错。
女子给完糖,随后威胁道:“但是,这几天你就好好待在相府,等我们抓到凶徒你再出来,不然我可就真把你关在大理寺了。”
傅嘉年皱眉,总觉得自己好像被套进去了。
不过一想到薛翎月没有要计较他给兰沅下药一事,好像已是逃脱一劫。
这大理寺少卿,还真是不讲法理。
薛翎月领着傅嘉年下楼,见那帮面首还没走,正偷偷往他们这边看,看来都很关心好友。
女子主动道:“傅郎知识渊博,翎月受益匪浅,就让翎月送傅郎回府,我的马车就在门口,请!”
女子说着伸出柔夷,长袖竟一不小心将一侧的脂粉盒打翻在地,洒了一地樱粉色的粉末。
掌柜见状,忙走上前去,腰弯到了一半,蹲了下去,他拾起盒子,见内里的脂粉碎成几块。
女子脸色窘迫,对掌柜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赔!”
掌柜笑道:“小事,我让人打扫一下就是。”
薛翎月交了钱,拿着脂粉盒快步进了马车,马车向着大理寺驶去。
将傅嘉年“请”到了大理寺,女子对外交代道:“若有人问起,就说是张少卿逮的人。”
铁面判官张凌澈的名头还不够吓人吗?就让他来背这个锅。
傅嘉年知道的太多了,叶静遥一定不会放心他留在大理寺,她倒要看看,叶静遥托谁来捞人?
到时候,再顺水推舟卖一个人情。
女子熏了衣,养了心,衣带飘香走向自己的值房,没想到大老远竟见那吓人的张凌澈就站在她门口,而他的身上,带着的是苍术、皂角的香味。
此刻他的脸色,比他的名头还要吓人。
“怎么了?”薛翎月心虚问道,难不成他知道自己打着他名头行事?
张凌澈那张本就冷若冰霜的脸,如今更是凝成了冰,他从喉咙里吐出一句话:“尸检有问题。”
男子说完便走进了自己值房,女子愣了愣,也跟了上去,只见值房中摊开几张笔迹新鲜的尸检记录。
张凌澈将门关上,凝视着女子眼睛,道:“琉华之死,有人欲盖弥彰。”
女子又是一愣:“什么?”
见女子似不知情,男子紧蹙的眉头才舒展了些许,不过她这一身脂粉味,衣角还沾了些许粉末,可又是去了容华阁?
女子走后,她派到北麓的人回来了,是大理寺之人,而男子在大理寺民心所向众望所归,所以他比女子还先得到了消息。
许叶在今年登记了死亡,故而信息还未更新到户部,她的死因是:自杀。
而递交手实之人,正是在外多年,归家收尸的许树。
然而在这之后,却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后面也无他的过所记录,他就像凭空消失了。
不久,京都便发生了“无脸美佳郎案”。
恐怕许叶的“自杀”,也如女子所想,另有隐情。
故而即便女子不说,张凌澈也决定亲自尸检,却不料被他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事。
他将一方白绢放置桌上,随后缓声道:“琉华的尸体,与其他四具尸体不同,他并非死于凶徒之手,是被人刻意伪装成同样的手法。”
五具尸体,从表面上看,都是被人从脖颈处划了一刀,剥开面皮,看似相同,其实不然。
假设凶徒是一个人,那么这五位死者,身高有高有低,脖颈处的刀伤定会有不同倾斜的切面,除了琉华的尸体外,都符合这一点。
唯有琉华脖颈处的切面是平的,出血少,无收缩,这说明琉华是将死时,平躺着被人剥了皮。
女子紧紧拽着白绢,除了震惊,已说不出话来。
可男子还没说完,他问道:“你可还记得,发现丹葵尸体者说过的话吗?他说丹葵脸上流下的是浑浊的血。”
“浑浊的血?”女子当时读到时,也觉奇怪。
什么样的血,算得上浑浊?
恶人的血吗?
男子解释道:“因为那是混杂了脑浆的血。”
女子樱唇微启,胃里翻滚,不觉有些想吐,所以男子这白绢是为她提前准备的吗?
男子见她没有动作,于是伸手隔空点了点她的裙角,只见她素白的衣裳开了一隅樱花。
女子低头,反倒希望男子这白绢是给她防吐的,不然好像显得她十分冷酷。
令人闻风丧胆的冷面判官有一个就够了,她薛翎月,要唱红脸。
不过她现在的脸倒是羞得有几分红。
女子默默擦拭着被胭脂染脏的裙角,男子继续说道:“方平只看出来死者被人剥了皮,却没有看出来,他们的脑浆也被人取走了,而琉华,又是例外。”
“取脑浆?”薛翎月确实没在尸检记录上看到脑浆一事,她不解道:“尸检记录上只写了面皮被剥开,没有看到关于开颅一事,这是如何做到的?”
男子淡淡道:“从鼻孔。”
“我尸检时见四具尸体鼻孔处皆有伤,于是便留了一个心眼,我将死者头颅解刨后,果真发现他们的脑袋空空,脑浆全无。我猜测,凶徒是用什么长条物件捅入死者鼻孔,捣碎筛骨,随后取出脑浆。”
长条物件?难不成就是陈沐礼拾得的那根竹棍?
一阵恶寒,薛翎月挑起眼角看着这男子,幸而他生得一副好皮囊,不然,她要报官了!
哦,他就是官。
见女子微微往后缩了缩身子,男子眼中竟然闪过一丝诧异,他问:“你害怕吗?”
她该不怕吗?她摸了摸鼻子,娇滴滴地答:“怕。”
她就是恶趣味的,想要在男子面前装下柔弱,好叫他知道,她也会害怕。
女子因外出查案,未着官袍,墨发用银簪高高挽起,一袭素衣,像是温婉如水的江南女子打扮。
尤其是她此刻一双秋瞳带水,好像染上了烟雨蒙蒙,不由使得男子也恍惚误入了江南烟水路。
“怕的话,我以后便只说结论。”男子说完垂下长睫,缓缓道:“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
女子马上答道:“信,自是信得过。”
她又怎么可能信不过他?
就是因为太过相信,才感到害怕。
一个不同也就算了,两个还要怎么解释?
琉华并非死于剥皮凶徒之手,而是有人刻意模仿,欲嫁祸给他。
可安宁知不知道这件事?
若问薛翎月,她早有猜想,心知肚明。
她试探性地问道:“张少卿可还有什么发现?”
张凌澈本想道琉华胃里有残留的黄色糜物,是带着酸臭刺鼻气味的鸡肉,且他的皮肤器官有不正常的硬化迹象,尸斑呈紫褐色等,最后还是只给了结论:“琉华死前中了硫磺毒。”
女子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起琉华死前为她留下的火灵库。
他果真吃了。
她急切的想知道:“他是死于中毒还是刀伤?”
“从尸检的情况来看,死于刀伤;但即便没有刀伤,以他中毒的程度来看,也无力回天了。”
男子即便不说,他知道女子也能得出答案:有人要借“美佳郎案”掩盖琉华中毒一事。
至于是不是安宁,他没有证据。
但他记得,在房陵时,女子曾向莫扉探查过硫磺喂鸡一事,他只要不太蠢,都能联想到琉华是吃了这种鸡中了硫磺毒。
至于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亦无法妄下定论。
硫磺此物,本就是火中精,亦是常见药物,是药便有三分毒,需要严控剂量,稍有不慎,便会出事。
琉华吃这种硫磺鸡进补,这想必不难证明,但若要证明是有人故意对他下毒,却难上加难。
而且,想来琉华也是自愿吃的。
既如此,是谁,又为什么要不惜伪装成“美佳郎案”,以此来掩盖琉华中毒一事?
男子话毕,女子的身子滞在原地,即便是大热天,也觉遍体寒凉。
尤其是她对上了男子的清冷眼眸,愈发觉得坠入冰底。
他一定猜到了什么。
没有说,是因为他从不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妄下定论。
他至始至终都不知道火灵库一事,可她却知道。
安宁,费尽心思掩盖琉华中毒一事,是因为安宁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火灵库会吃死人。
火灵库可是进贡天子的贡品!
难怪安宁要她来查此案,难怪安宁要她“斩立决”,难怪安宁不惜用张凌澈来威胁她。
她终于想明白那位低阶的官员是谁了,正是仵作方平。
琉华猝死,安宁恐火灵库一事泄露,想起近来发生的“美佳郎案”,于是便叫来仵作,以名利诱惑,让仵作模仿凶徒手法,替她蒙混过关,随后便将他提为斜封官。
没想到仵作水平不够,没有发现死者还被取了脑浆,这才暴露了此事。
这可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张凌澈,即是天网。
他之才,使人忌惮。
难怪她那日在张凌澈家附近见到方平,想必是因为安宁对张凌澈起了杀心。
只要她起了异心,方平就会以同样的手法杀害他。
她是利刃,张凌澈就是她的把柄。
一切想通,说有多意外?那倒没有,这才是安宁。
琉华备受宠爱,于安宁,也有用,他之死可能是意外。
可,然后呢?
琉华死后,她还是看见了莫扉,说明安宁明知而为。
安宁既能对同床共枕之人下此毒手,对同胞兄弟亦存祸心,那么对她呢?
她又算得上什么?
半晌,女子勾起唇角,笑意惨淡:“张少卿,你这有热茶喝吗?”
她好冷,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