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说明什么？说明叶静遥的梅花钿，并非她首创。
而且，叶静遥一定认识兰沅，且二者关系匪浅。
若是只看这朵梅花钿，当然无法这么推断，但结合被改动的画像，以及丹葵手中写了叶静遥随笔的《五岳斋集》，便不难推断出来了。
能同时满足这几点的，只有叶静遥本人。
这朵梅花钿先出现在兰沅的画像中，后被叶静遥所用，而在齐后等人也使用之后，兰沅的画像便被改动，说明改画者是出于对兰沅的保护，而这本珍贵的《五岳斋集》，说不定就是叶静遥赠予兰沅的，却不知怎么到了丹葵手上，又高价卖给了郑绪，再辗转了几手，到了她这里。
更不要说，薛翎月还发现，画中有一隅梅花之景，颇像叶府。
只是，这权倾天下的女相，与这委身于烟花地的青楼女子，又是什么关系？
薛翎月知叶静遥素来欣赏有才之人，兰沅确也才情出众，但这二者身份实在天差地别，又是如何认识的？
而且，既然关系匪浅，那么兰沅离开红绡楼，为何又独独把这幅画留在这里？
二者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丹葵之死似与兰沅有关，兰沅又与叶相有关，事情愈发扑朔迷离。
薛翎月一边想着，一边将画挂回原处，这时，门外传来假母谄媚的声音：“两位贵客，弹累了吧？”
“假母来了。”
女子刚想笑计划通，却不料又听见门外还响起了莺莺燕燕的调笑声，是假母还带来了一帮小娘子。
“两位郎君，不如上点酒菜，再喊上几位娘子放松放松？”
“郎君的琴抚得真好，要不要换个地方再抚上一曲？”
“郎君快开门，让奴家们进来呀！”
这娇滴滴的声音让张凌澈脸色一变，很是难看，薛翎月倒吸一口冷气，连忙开门出去，随后又将门紧紧关上。
可即便隔着门，她也能感受到背后的两束寒光。
完了，冷面判官要杀人了。
隔了好一会，她终于衣衫凌乱的回来了，怀中还多了一壶酒，而脸上印着一个红唇印。
“……”张凌澈见女子一丝不苟地锁上了门。
薛翎月平复了一会心情，才道：“我们刚刚的痴情戏码假母信了，我趁机向她询问关于兰沅之事，她道兰沅是被那位买断她的恩客赎了身。”
“那位恩客身高八尺，举止温润儒雅，每次来都戴着帷帽，且从不留宿，都是出局，很是神秘，最重要的是，丹葵和兰沅出事那天，他也在红绡楼。”
“而且假母说那男子身上也抹了香脂，与临渊王是同款，她还告诉我，那是容华阁的龙脑郁金香，假母在销金窟多年，绝不会闻错。”
“所以，这位恩客很可能就是在安宁府上偷窥之人，只要请临渊王调出龙脑郁金香的购买名单，便可以大大缩小范围，搞不好，这个剥皮案也能一并破了。”
女子收获重要线索，十分欣喜，看来这平康坊果真是个好地方，没有白来。
可张凌澈却未发一语，因为他发现，女子的推理有漏洞。
恩客和李明昭身上皆有龙脑郁金香的香味，皆是身高八尺、温润儒雅，所以这两人应具有一样的嫌疑。
可女子却不假思索说要向李明昭调取名单，岂非是默认将李明昭从嫌疑人里排除在外？
容华阁是李明昭的不假，但若他是嫌疑人，也可用别的方式进行调查。
女子聪慧，无需他提醒，她却如此说，只能说明，女子打心底没有怀疑过李明昭。
她就这么信任这位王爷？为什么？
张凌澈静静看着女子，女子说了这么多，这男子一点反应没有，实在无趣。
她只好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拔起酒塞，欲拿桌上的杯子倒酒。
刚刚她可是费了好一番口舌，说得口干舌燥，才送走一帮慕琴而来的“知音”，否则这男子恐怕要就此绝弦了。
可男子在她之前，不动声色先拿走了杯子，刚要说话，却忽然一滞。
薛翎月看出异常，问道：“怎么了？”
男子眸子沉了沉，冷声道：“这杯子残留麝香和藏红花的味道，应是曾经盛过凉汤。”
“凉汤？”女子不禁蹙眉，因所谓凉汤，是一味堕胎药。
她想起方才听闻的，兰沅裙底流血一事，难不成她是喝了凉汤，流了产？
可就那日突发的情况来看，兰沅本人显然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那么便是有人要堕她的胎。
可为什么？这人又是谁？兰沅肚子里的孩子又是谁的？
薛翎月在脑海里展开了一个三人行的故事，兰沅与丹葵曾是一对爱人，在就要赎身前夕，兰沅怀了丹葵的孩子，本以为两人可以携手与共脱离苦海，却没想到丹葵把两人的赎身钱都输光了，兰沅不得不求助于这位神秘恩客，恩客答应为她赎身，却在一气之下堕了她的胎，并剥了丹葵的面皮。
但她始终没能想明白，叶静遥在这里扮演一个什么角色。
见女子还在琢磨案情，张凌澈忍不住面带愠色，道：“薛翎月，你能不能对自己上点心？你这样，怎么能让人放心你一个人查案？”
薛翎月愣了愣，无言。
因为刚刚若是没有这男子，她不慎将盛过凉汤的杯子混酒喝下，难保不会对身体造成极大伤害，现在想起，确实心有余悸。
可她能怎么说呢？她……不能没有他？
她只能故作轻松道：“张少卿，明明是你过分紧张，杯子都没到我手上，你又怎知我分辨不出来凉汤？”
言外之意，她不需要他。
张凌澈知女子所言非虚，只是深感无力。
她拜托陈沐礼、请求李明昭，却唯独将他拒之千里，每一次，都是他赶着贴上来。
若一开始只是为了还恩，那么现在呢？
她明明不需要他，他却为何总想待在她身边？以期自己对她能有半分作用。
尤其是，在他得知了陈沐礼即将向她提亲一事后。
《凤求凰》打动不了女子，因为她不是卓文君，他也很庆幸她不是，因为她值得更好的人。
只可惜，这个人不是他。
女子总像看不见男子眸中神色，明明这双清澈眼眸，她曾觉得最难能可贵。
她冷淡道：“张少卿，我想这边查的差不多了，时候不早了，我们都早些回去休息吧。”
张凌澈道：“好”，却还是不禁问：“你怎么回去？”
女子答：“阿礼会送我回去。”
男子应：“好。”
看着男子孤零离去的身影，薛翎月想，这样就够了吧，利用完就丢掉，这样的她，连自己也厌恶。
夜色凄凄，日月无光。
男子走了好久，却也不知道走出南曲没有，他靠在树下，让树荫将他笼罩。
没人能看见他的表情，他亦不能，他还是那位冷面判官。
他深呼了一口气，伸出了手，他的手指很长，纤细，好看，是一双弹琴握笔的手，也是一双治病救人的仁心素手。
此刻这手因为紧紧捏着一物而指节泛红，他将手心摊开，那是一样很小巧精美的东西。
骰子，是他在到南曲时，鬼使神差向伙计讨来的。
讨来做什么？他也不知，大概是因为骰子里的红豆吧。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谁知？无人会知。
天蒙蒙亮，张凌澈的门便被人剧烈拍打，男子头晕目眩，扶了扶额，堪堪披着一件单衣出去开门。
此时还未到卯时，也不知是谁这么早？
门打开，来人显然出乎了张凌澈的意料，竟是赵衡。
赵衡看着男子，瞪圆了眼，有些急道：“凌澈，你昨夜喝酒了？”
据他所知，这男子从不喜喝酒，怎么醉成这样？也不知道喝了多少？
张凌澈不置可否，问道：“可是出了何事？”
赵衡惊慌道：“圣上忽然召你入宫觐见！你这住的太远，我们得抓紧时间，你赶紧收拾收拾，上我车吧！”
张凌澈微愣，他当年从官，在殿试之时曾见过昱宗一面，此后便再没无机会面圣。
而他，亦不想。
因为就是昱宗听信了谗言，错断了“景门桥匿名信案”，将他爷爷流放边陲，使得他爷爷在路上气愤而死。
他爷爷此生忠心耿耿，一心为国，却不曾想最后是以罪臣之名入土。
那么，时隔多年，昱宗再召他入宫，所为何事？
心中揣测，张凌澈整肃仪容，随着赵衡向那恢弘的皇城而去。
金銮殿上，天子高座，两侧站满朝臣，男子一身绯红官袍，跪在正中。
天子问道：“你就是张凌澈？”
张凌澈答，赵衡不安地站在一侧，唯恐这男子还没醒酒。
天子又拿起折子，问道：“大理寺呈上的折子都是你批阅的？”
张凌澈再答，这下赵衡反倒定了定心，因为如果是案子之事，他对张凌澈是万般放心的。
果然天子又道：“你写的不错！朕之前怎么不知道大理寺还有你这样的青年才俊？”
赵衡这才站出来回答，天子又夸赞了张凌澈几句，这一早上才算结束。
退朝后，得了天子赏识的张凌澈忽然被被群臣围上，一路笑脸相迎，纷纷设宴邀请，他却不知自己竟何时有如此好的人缘？
然他此刻只想见到那女子，一刻也不愿多留。
不是想向女子报喜，这事在他看来，算不上什么喜事，只是因为，女子的苦心。
折子上盖他的章，表面上是女子害怕担责，实际上是将给天子看到的机会让给了他。
可他想被看到之人，明明不是天子。
明明不是。
金殿大道前，一袭明艳红衣脱群而出，逆风离去，奔赴远方。
可他再也到不了远方，因为他找不到女子了。
薛翎月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