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消残冻，温风到冷灰，正是陌上花开春耕时节。
天微微亮，一农妇将娃儿系在背后，卷起袖子开始往地里播种。
但不知怎么的，正在酣睡中的娃儿忽然大声啼哭起来，农妇刚欲停下手中的活计去哄自家娃儿，可一抬头便冷不丁见到远处的山林间影影幢幢，像有无数黑影挂在树上。
农妇借着光亮仔细一看，发现山上的竟然都是一张张面无血色的人脸，且随着娃儿的哭声，有无数双诡异冰冷的目光在须臾之间落在了她所处的方向。
农妇吓得连忙捂住了娃儿的嘴巴蹲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在惊慌间，她想起了近来听闻的诡事。
临近寒食节，大家也纷纷上山祭祀扫墓，有位从外地返乡的官人发现自己的腰牌落在了山里，只得又连夜上山去寻，可没想到却看到了他此生最恐怖的景象——阴兵借道。
官人吓得当场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块被刨开的坟墓里，而他的腰牌赫然出现在坟坑之中！
惊觉自己捡回来一条性命，官员赶紧拾起了腰牌，踉踉跄跄地逃回了家中，但阴兵借道这事，还是在当地传了开来，又很快传到了临近的京都城里。
寒食节闹鬼的事情每年都有，但从当朝官员口中说出来，就更多了几分可信度，成了家家户户都知道的诡事。
这不，一辆正在行驶中的马车内，一位白衣女子便绘声绘色地向身旁的冷峻男子说起这事，得到了男子一句“莫要妄言”。
“嚯，张寺卿好大的官威。”女子佯装生气，没想到那面若冰霜的男子竟然很快便软下声来，满是宠溺的低声道：“先不闹，等会我们去吃灵沙臛好不好？”
男子是薛翎月肚子里的蛔虫，知道她好的哪一口，一说起甜而不腻的灵沙臛，女子便不再打趣刚刚升官的男子，露出了爽朗的笑容：“你庭院里种的艾草刚好也可以摘了，不如等会再做上几个青团？”
薛翎月当然也清楚张凌澈不喜甜食，清香微苦的青团就适宜他的口味。
果然男子脸上有了几分笑意，轻声道：“都听你的。”
寒食节禁止明火，非但庖厨不生烟火，只能吃冷食，就连祭拜的人都不得燃香烧纸，只能将纸钱挂在墓树之上亦或是压在坟头。
因舒月公主的坟墓远在房陵，薛翎月早已提前进行祭拜，故而这次，她是陪着张凌澈到张煊坟前上墓祭扫。
当年张煊被贬官流放，因为年迈力衰死于路途之中，所以他的葬地离京都不近不远，需要驱车前往。
路途中女子见男子双眸低垂，心情沉闷，这才故意说些奇闻轶事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匿名信案”未能翻案，即便张凌澈不说，女子也能感同身受到男子心中的冤屈与无奈，可男子还是隐忍下来，因为他深知，需要被拨乱反正的岂止一个案子？而是这整个腐败的朝政。
固然，以李甫软弱的性格，李明昭可以强行干政，然如此一来，便会产生诸多矛盾与弊端，不利于谋事，而张凌澈顺势承接下大理寺卿一职，才是最好的选择。
女子这边也因此得以忙里偷闲，她在大理寺卿的争斗中落败，自然会受到压制，行起事来也不甚方便，所以也就少了许多任务；何况安宁在离京的这段时日，京都城内早已风云变幻，安宁想要再将她安插到别处也需要多方运作，她现在最多便是替安宁在太子与新任大理寺卿之间周旋。
反正拿“匿名信案”大做文章是安宁出的主意，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也是安宁自作自受，怪不到她的头上。
但是安宁被李甫召回京都，实在是出人意料。
女子心中有了猜想：一块腐烂到骨子里的病灶，自然需要刮骨疗伤，但若急于求成下手重了，身体也会产生自我防御引起高热。
她觉得，现在的李明昭有些操之过急了。
离皇位仅一步之遥，李明昭坐不住，安宁却异常平静，给女子感觉倒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故而女子一直在暗中留意安宁的动态，被她发现近来安宁公主府上多了许多不寻常的客人。
寒食节有祭祀祖宗的传统，即便是被驻外的皇亲国戚都需回京，女子发现，太子的两位嫡兄李明危、李明理在回京后都曾出入过公主府。
女子自然不会天真到以为两位亲王是来走亲戚的，既然不是，那还能做什么？
强者自强，而处于弱势的人，只能是建立联盟。
在这之前，安宁根本不屑于与这两位纨绔子弟来往，一是他们与安宁之间实力相差过于悬殊；二是对于追逐皇位，他们与安宁也存在竞争关系。
如果安宁要结盟，想来也是被逼无奈之举了。
难怪安宁近来常常让她探听两位亲王的情报，并让她设法麻痹太子，扰其心智。拉着太子听曲也好，踏青也罢，只要能让太子不务正业、分散注意力即可。
至于张凌澈，安宁这时候倒希望她能拉拢他了。
归根结底，安宁就是将她当作上等都知。
女子自嘲地看向马车外的满目青灰，外面又下起了小雨，今年的春雨好似绵绵无尽，难见几日晴空，好在她常年随身携带了一把素伞，不至于湿了衣衫。
下车时，男子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伞，她与男子共撑一伞，两人相互依偎在一小隅天地之间，倒也不觉得冷，况且男子身材高挑，为她遮挡了大部分风雨。
她又不禁想起此前男子那拒人千里的正人君子模样，嘴角止不住地翘了起来。
男子侧过头看她，柔声问道：“笑什么，这么开心？”
女子一本正经道：“等会走到爷爷墓前，你就不担心爷爷看见你和女子授受不亲的样子么？”
这女子果真是一肚子坏水，一抓住机会就要打趣他，男子虽然哑然，却没有松开握住她的手，倒是松开了脸上紧蹙的眉宇。
他声音低缓道：“不怕，让爷爷看看孙媳。”
男子的声音不大，险些被掩盖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之中，但女子还是听见了，脸蛋蓦然红了一片，轻轻垂下了头，感受着男子手中的温度。
张凌澈刚刚是说孙媳么？这个男人从来不擅谈笑，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即将有个家了？
想到这里，女子的心骤然一紧，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与甜意涌上心头，让她想哭又想笑，她也不禁像待字闺中的小娘子一般期待着自己穿上凤冠霞帔的那一天。
在遇见张凌澈之前，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奢望，可现在的她却迫不及待地盼望着她的如意郎君来迎娶她。
她想要看男子穿着大红喜服的样子，这男子穿绯红官袍已是郎艳独绝，穿喜服一定很好看。
她还想要看男子执起她手共拜天地的样子，她想要看这个冷面男子那时候会是什么模样？
她还想要缠着男子为她画眉，男子画画好，画眉应该也不差吧？
她还想……此生与他共白首。
女子陪在男子身旁，与他一同祭拜了故去的张煊，两人并肩回去之时，夕阳在山头斜照，无风也无雨。
在回去的路上，男子不忘买了女子爱吃的甜点，女子又采了院中的艾草，两人在不大的厨房里慢慢搓着团子，有说有笑，像是遗忘了时间。
“我得回去了，自从此次回京之后，叔母总是惴惴不安心神不宁，若我晚归，她……也许会多想。”
分别时，女子站在男子门口，因为寒食节不得点燃明火，故而街道上清清冷冷，只有月光的清辉落在女子清丽的面庞之上。
没有多余的话语，男子忽然伸手抱住女子，将女子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驱赶女子身上的清寒。
如果可以，他多么希望女子就留在这里，不要再回到那吃人的虎穴。
可他知道自己也只能做到这里，这个纤弱的女子，背负着那么大的一盘棋，而她无人能替。
她本就是如此独一无二的存在，她值得世间一切的好，可偏偏她不得不深入修罗道，无论是皇宫中，还是京都内，亦或是身在大理寺，都绝非善地，这里遍布比鬼还可怖的恶人。
一想到女子这些年不知经历了多少苦难，男子便心疼不已，更舍不得让她离开。
可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女子有她要去的方向，即便前路没有一盏明灯，她也必须要摸黑前行。
安宁公主府内也不敢燃灯，整座府邸好似一座鬼城，昔日繁华的景象不复存在。
薛翎月本以为安宁早已入睡，毕竟明日乃是清明日，将一大早在宫中举办隆重的改火仪式，所有皇亲国戚与朝中重臣都需参加，故而也包括安宁与她。
虽然她还算不上重臣，但她却有着无法磨灭的尊贵出身。
不过安宁倒不是等着来找她麻烦的，而是将她叫到身旁，向她询问婚事。
询问她与张凌澈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