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真阁，既是顾夕夕在樊楼的居处，也是她平时接待客人的地方。一进门是会客区，再往里十丈是一扇宽大的苏绣屏风，上面绘着《韩熙载夜宴图》，屏风另一侧便是她的闺房，隐约可见流苏帷幔，罗床粉褥，甚是旖旎瑰艳。
会客区的西侧是一张紫檀嵌螺钿软榻，南边有一张琴案，顾夕夕正坐在琴案旁，怀抱琵琶，凝神弹奏。
软榻之上，斜靠着一名男子。身着一席鹭鸶青罗袍，头戴皂色展角幞头，方颌阔额，看似平静的眼神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锐利，正是吴怀璧的下属，程小蚁的顶头上司——户部仓部员外郎向无趣。
琵琶声原本节奏舒缓，如雨丝般绵密，突见顾夕夕指法一变，散板轮指如战鼓渐起，琴音渐渐肃杀起来。
向无趣蓦然一怔，原本正在自斟自饮的他，竟停了下来。
顾夕夕双弦交替勾挑，琴音铿锵，似将士出征战甲披身。须臾，她又轻舒柔荑，四弦同时按压，恍然有兵器撞击和战马嘶鸣之声。紧接着，右手“满轮”如疾雷滚动，左手“绞弦”似闪电裂空，四弦绞杀式轮拂，音浪如潮水堆叠，惊雷破云。琴音中，似有千军万马鏖战不休。一时之间，杀伐之意如排山倒海，连绵不绝。
向无趣闻之，竟用竹筷敲击着面前的杯盏，和着琴音吟唱起来：“寒芒乍破昆山玉，十万惊雷崩坼。鎏金甲碎，沉沙戟折，乌骓声寂。铁帐灯枯，楚歌声裂，美人霜息。叹虎目望断，八千子弟，都付与，江东泣……”
顾夕夕指法又是一变，转为慢板，长轮如泣血，琴音之中顿时充满了无尽悲怆。她的轮指亦忽慢忽快，向无趣的歌声也随之一转：“忽作金戈再起，把冰弦，尽翻霹雳。连环绞破，轮飞指乱，气吞八极。骤雨初收，断鸿声里，残阳泣血。待曲终看去，山河影动，有苍龙逸。”
琴音骤停，歌声同时止住，天地间在这一刻，都归于了沉寂。
“指间风雷起，弦上鬼神惊。”向无趣望向顾夕夕，拊掌赞道，“向某以为，夕姑娘的这曲《霸王卸甲》，东京城再没第二个人奏得出来。”
“官人谬赞了。”顾夕夕莞尔一笑，将掌中琵琶放在琴案上，“若不是您赠给妾身这把琵琶，想来便奏不出这般的曲调。”
向无趣望向桌上的琵琶：“此琴虽比不上夕姑娘的那把‘青冥引’，却也是蜀中制琴名家雷息所制，名为‘春雷破晓’。”
顾夕夕闻言，开始细细端详起那琵琶，见它的外形似仿唐制改良而成，面板厚约三分，音孔雕作云雷纹，相位镶十二枚银钉，暗合“十二律吕”之数，材质考究，做工精良，也称得上是一件可遇不可求之物。
“夕姑娘用这把‘春雷破晓’，竟演绎出曲中雷音的三重境界，这才是令人望尘莫及之处。”向无趣微微一笑。
“愿闻其详。”顾夕夕也微笑望向他。
“第一重，雷之声。夕姑娘以扫弦、绞弦，模拟自然界里的雷霆轰鸣，正所谓，雷声起处，天地色变。第二重，雷之势。夕姑娘复以疾速的指法营造出楚汉相争，两军交战的惨烈，其势如雷震万里，排山倒海。”向无趣起身，缓缓走至门前，仔细听了听门外，见没什么异样，便又回到座位上，继续说，“第三重，乃雷之意……”
没待向无趣说完，顾夕夕便忍不住问：“何谓雷之意？”
向无趣意味深长地盯着顾夕夕：“春之蛰雷，驱阴邪，震万物而萌发，乃是一副跃跃欲试，脱颖而出的意向。夕姑娘借此，而直舒胸中块垒，是为——雷之意！”
顾夕夕听罢，发出一阵铃铛般的笑声，笑过之后，低声道：“想不到，堂主竟是饱通音律之人？”
言毕，轻拍了一下琴案上那把琵琶的轸轴，谁知，一拍之下，下面的弦槽竟应声而开，里面藏着一道暗格，格中放着一枚1文钱大小的蜡丸。
顾夕夕望着蜡丸，嫣然一笑：“只是不知，这又作何解？”
“早就知道这处小机关，逃不出副营主的法眼。”向无趣打了个哈哈，面色瞬间变得肃然起来：“这便是宋国向盐州运送下一批粮草的时间和路线，你们若想下手，便早做准备。”
顾夕夕将蜡丸捏碎，里面是一张字条，待看完后，便将字条在烛火中燃尽。
“宋、金联盟已成定势。”向无趣眉头紧蹙，“我们只有通力合作，方可扭转颓势，反败为胜。”
顾夕夕幽幽道：“我只想知道，堂主想要什么？”
原来，向无趣本名夹谷韦烈，是辽国的特务组织“刺事堂”潜伏在宋境内的首领。顾夕夕，本名米擒昭焰。表面身份是“樊楼”的头牌花魁，真实身份则同样是西夏在宋国的间谍机构——“暗军营”的副营主。
两人合作已久，互有默契，向无趣此次前来，就是将大宋向前线运送粮草的情报交给对方。投桃报李，顾夕夕自然不会让他空手而归。
“还是那本书，我下手多有不便。”向无趣稍作沉吟，“这次万万不可像在成都那样，再失手了。”
原来，上次去程小蚁家中盗书之人，便是顾夕夕指示“暗军营”所为。
“堂主放心。”顾夕夕冷哼一声，“这次，他们一定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
向无趣手指蘸着杯中酒在琴案上写下《币杀录》三个字：“这便是《临川先生集》的真面目。”
“《币杀录》？”顾夕夕望向桌面，不禁念出了声。
“不错！”向无趣将写着字的酒渍用手掌擦去，“当下，这本书还在程小蚁手中。几乎是昼夜六时，书不离身。”
顾夕夕听到“程小蚁”的名字，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了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眼神也像烛火，被瞬间点亮了一样。
此时，向无趣蓦然拿起琵琶，在背部拍了一下，只听机括之声响过，琵琶的槽腹居然裂开了。
顾夕夕朝中空的槽腹望去，不禁悚然动容，槽中居然架着三支袖箭，箭尖在烛光下发出幽蓝色的光泽，一看就是淬了剧毒。
“久闻副营主擅施袖箭，我便让人在‘春雷破晓’中又加了这道设计，以备副营主不时之需。”向无趣淡淡一笑，语气中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得意。
顾夕夕又如何不知，西夏和辽国之间，不过是囿于当下的大环境，才开展所谓的“合作”。说白了，就是既要互相利用，又要各自防备。向无趣的这一手，其用意是在威慑自己。
顾夕夕轻叹一声：“堂主思虑周详，妾身甘拜下风。”
“还是夕姑娘深谋远虑，舍去一把青冥引，却换回了信任和尊重。”向无趣意味深长地一笑，故意抬高了声音与顾夕夕道别，在迈过门槛时不自觉地向外拓了一下右肩。
顾夕夕的瞳孔瞬间收缩，虽然这只是极其细微的一个动作，却逃不出她的眼睛——那是向无趣长久以来的草原骑射，所养成的一种肌肉记忆。
待向无趣的脚步声听不到了，顾夕夕才又抱起琴案上的琵琶，轻抚了一下琴弦，随着“铮”的一声响过之后，内置的三枚袖箭竟疾射而出，劲风过处，三支烛火应声熄灭，整间屋子蓦然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