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凛冽，像剃刀刮在没有胡须的皮肤上，让程小蚁的嘴里不时发出唏唏的声响。东京的冬天不但比成都冷，还比成都更寂寞。李彦的这通板子，让他足足躺了个把月，再躺下去，就要寂寞死了，今天说什么都要出去透透气。
霜风掠过汴河，最后一缕残阳正卡在虹桥的石缝里。程小蚁裹紧夹袄，快步走到上次叶秋筠指定的那块传讯的卵石前。
“这么久没见，她会不会留字给我？”程小蚁不顾发抖的手，迫不及待地移开卵石。
卵石下空无一物。
他又蹲下去，仔细找了半晌，还是什么都没有。
“她……还在生我的气。”程小蚁失望地将卵石放好。
上次因和顾夕夕纠缠不清，气走了叶秋筠，程小蚁一直后悔不迭。后悔药没地方可买，但误会是一定要澄清的。他看过无数话本里的痴男怨女，因误会分开的太多太多了——他绝不能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
他不顾她的告诫，匆匆赶往皇城司，可她并不在司中，司内对她的去向守口如瓶。他又去了叶府，府上也不知她身在何处，仿佛这个人凭空消失了一样。
没有叶秋筠的消息，程小蚁心烦意乱，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吴怀璧的府门前。徘徊再三，决定还是要面见恩师。谁知，刚一进门，便被府中老奴告之：吴尚书正在宴请贵客，不便相见。
程小蚁纳闷，是什么样的贵客，让自己连老师的面儿都见不到了？他强压心中不快，刚欲转身离开，却不想正遇到向无趣从里面出来。
程小蚁连忙朝他摆手：“向大哥，向大哥！”
“哟，是小蚁！”向无趣涨红着脸，似已有了三分醉意，“你怎的在这里？”
程小蚁故作欢喜：“听说先生今日有贵客，只是不知，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呐？”
向无趣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蔡翛、李邦彦，皆是蔡京心腹。”
程小蚁陡然一震，枢密使蔡翛，蔡京次子，蔡京一党军事权力的代言人。中书侍郎李邦彦，主导“市舶司”，开放泉州为走私口岸。坊间传闻，因其倒卖皇室贡品，牟利上百万贯。正如向无趣所言，这两个人皆是蔡京集团的核心成员。
向无趣又拍拍程小蚁的肩膀：“先生如今是蔡相眼前的红人，你我只要随侍左右，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程小蚁心中一沉，但转念一想，或许先生另有苦衷？他决定再等等看。
又过了数日，程小蚁在街头偶遇秦哥儿。昔日精壮强健的少年，如今竟形神憔悴，只剩下了皮包骨。细问之下才得知，自从其父秦平李彦强征土地被杀害后，母亲也因气急攻心，一病不起。
程小蚁忙掏出几贯钱塞给秦哥儿，秦哥儿说什么也不收。
“小蚁，多谢你上次出手相救。”秦哥儿紧咬着牙关，“你还是趁早离开括田所，“东京城已有童谣传唱：‘童贯运花，万里魂断。李彦括田，千村血染’”百姓背地里称你们这些人是‘刮地郎’——不得好死！”
秦哥儿的话像针一样，刺得他的心隐隐作痛。略作思忖，再次直奔吴府而去。刚进了门，就听见厅内传来李彦尖细的笑声：“吴尚书，此次括田新法，蔡相十分满意。”
“能为蔡相效力，是下官的荣幸。”吴怀璧的声音里带着谄媚。
程小蚁如遭雷击。他不敢相信，自己敬重的恩师，竟真的与这些祸国殃民之徒同流合污！
想到这里，程小蚁顿时火往上撞，在门庭外高声喝道：“先生，学生有些话想当面和您讲清楚，请您移步！”
吴怀璧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你挨板子事，李都知与我说了。你就多在家休养些时日。”
程小蚁刚要答言，就见向无趣从里面走出来：“小蚁，你虽受了些皮肉之苦，可本俸和职钱一文不少，先生因为此事，还跟李都知要了粟米30石，作为给你的补偿。”
程小蚁强忍怒气，转身就走，看来今天来得又不是时候。
向无趣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先生让你进去，给李都知赔个不是。”
程小蚁终于爆发了：“让我给那国之蛀虫赔不是，除非我死！”
“大胆！”向无趣厉声喝道，“你可知这话传出去会有何后果？”
“大不了革职查办！”程小蚁冷笑一声，朝厅内望了一眼，“总好过昧着良心，与豺狼为伍！”
二人的声音惊动了吴怀璧，只见他沉着脸走出来：“你二人因何事争吵？”
向无趣露出一副为难的神情，程小蚁却不以为然：“先生，您知道百姓管我们叫什么吗？——刮地郎！”
吴怀璧轻描淡写地说：“做自己的事便好，管别人怎么说作甚？”
程小蚁只觉气往上撞：“学生不想和这种人沆瀣一气，更不想让百姓戳我的脊梁骨。”
吴怀璧面色一寒，向无趣一个劲地朝程小蚁使眼色。
程小蚁却视若无睹：“土地新法，就是用‘豪夺’让民田充公。李彦那阉贼则以‘虚报田亩’之手段，私吞大量官田。说白了，这新法就是为了利益蔡京及其党羽，吃亏、受苦的还是百姓。就像邵半山、秦哥儿，他们什么都没做错，却落得骨肉离散，家破人亡。”
吴怀璧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向无趣忙道：“小蚁，休要胡说，还不快给先生赔礼？”
程小蚁本就因不知叶秋筠的去向郁闷至极，更把自己经历的一切都归咎到了吴怀璧身上，他的脸已被胸中的怨气顶得发红：“还有那‘货币新政’，不过就是通过‘巧取’让百姓的财富顷刻间缩水，让蔡京一党坐收渔利。我真是后悔，后悔做了这不堪的幕后黑手。”
吴怀璧的脸色苍白得如同空中飘落的飞雪。
向无趣面色一寒，厉声道：“先生做事！哪里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程小蚁长出了一口气，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朝吴怀璧深施一礼：“先生，您就听学生一句劝，不要再跟李彦那些人来往了。您曾说过，要为‘天下之人理财’，而不是为蔡京一党理财。”
天空中开始飘起了青雪，寒风卷着雪花骤然扑进回廊，吴怀璧的幞头软脚猛地扬起，露出额角暴跳的青筋，他用手指着大门：“你走吧！”
程小蚁一怔，不知吴怀璧是什么意思。
“从此以后，你我师徒，恩断义绝。”吴怀璧的声音冷得就像寒风，刮得程小蚁簌簌发抖。
“小蚁不是有意的，先生就原谅他这一次吧。”向无趣装模作样地也一揖在地。
“先生，您说得可是真的？”程小蚁想不到自己的直言劝谏，竟会是这样的结果。
“怎么？还用我叫人赶你走吗？”吴怀璧的嘴唇也不停地抖着，莫非他的冷也寒到了自己？
程小蚁惨然一笑，双膝拜倒：“忠言逆耳，学生最后奉劝先生一句——悬崖勒马，莫要再为虎作伥，一意孤行，以至身败名裂，为千夫所指，万夫唾骂。”
吴怀璧不屑地冷哼一声，刚要拂袖而去，忽听程小蚁又道：“等等！”
程小蚁面色凝重地从怀中掏出《币杀录》，双手捧在手里，目中含泪：“先生授业之恩，学生永世不忘。但这助纣为虐之术，恕学生不能再用。”
吴怀璧面如薄冰，向无趣的目光盯在《币杀录》上，却愈发炽热。
程小蚁见吴怀璧没有动，便将《币杀录》恭恭敬敬地放在地上。
“先生之恩，无以为报，请受小蚁三拜。”程小蚁对着吴怀璧“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你可以走了。”吴怀璧转身欲走。
“小蚁还有最后一句话。”程小蚁站起身，觉得吴怀璧的身影渐渐模糊了，“我会竭尽全力，阻止先生的货币新法和土地新政。”
“程小蚁，你这是欺师灭祖！”向无趣忍不住咆哮起来。
“是先生背叛了他的誓言！”程小蚁的泪水夺眶而出，“多少平民因新政倾家荡产，多少百姓因新法流离失所。敢问先生，您就是这样理天下之财的吗？那个曾经让小蚁敬重钦佩的先生，到底去哪了？”
“好，很好。”吴怀璧怒极反笑，“程公子的能耐确实长进了。”
“小蚁言尽于此，望先生好自为之。”程小蚁拭干面颊上的泪水，转身就走。这边的争吵，引来了府中众多侍卫和随从的观望。
“滚！”吴怀璧怒斥一声。
程小蚁深深一拜，转身离去。
向无趣拾起《币杀录》，谄媚道：“先生，莫要气坏了身子，这逆徒不知好歹……”
吴怀璧一把夺过书册，厉声呵斥：“你也滚！”
雪越下越大，渐渐的，程小蚁的头上、眉毛、鼻子、肩膀都落满了雪花，可他的心却越来越热。因为他知道，从今往后，他将走上一条与吴怀璧截然不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