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蚁要是事先知道“西城括田所”是怎么做事的话,就是给他再大的官,他都不会来。
“西城括田所”是蔡京集团为满足私欲而设立的一个掠夺性质的机构,通过清查、强占民间土地来增加朝廷收入。其组织架构简单、高效,充满暴力色彩。
它的最高长官李彦,既是宋徽宗赵佶最宠信的宦官,也是蔡京的死党。此时,半倚在一张辇床上,脸上如敷了一层脂粉,周身都萦绕着一股呛人的异香。
李彦的十根手指比年轻女子的还要纤细,正用一条丝帕,轻沾着红色的凤仙花汁,专心地涂抹着左手的指甲。他左边的一匹战马上,坐着西城所“私兵”的头领赵彪,赵彪身后是三百名披坚执锐的兵卒。
李彦前面燃着数堆篝火,篝火后站立着数百名衣衫破旧的农户。今日的东京西郊变得跟往常大不一样,空气里充满了一股窒息之感。
赵彪上前一步,傲然朝一名衣衫整洁的老者道:“里正,众乡民的田契可都收归完结了?”
里正赔着笑,递上一沓厚厚的契书:“听闻新法要更换新契,西郊所辖的一百户田契全都在这儿了。”
程小蚁立在李彦的左侧,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心中有了一种不安的感觉,似乎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赵彪象征性地翻看了几张,便走到篝火前,将田契悉数丢了进去。须臾,数百张地契变成飞灰,紧接着,抬高声音道:“奉李都知钧旨,此间一千亩皆属无主荒田,即日起便充作御苑公田!”
程小蚁骤然一惊,这不是明抢吗?与强盗有什么分别?
众百姓也皆大惊失色,里正忙上前一步:“赵虞候不是在说笑吧?日前括田所贴出告示,说要当众将旧田契换为新契,这才让各乡里正收归旧契,怎这一会儿,便不作数了?”
赵彪朝李彦叉手施了一礼,随即,转过身冷哼一声:“李都知面前,哪个敢说笑?”
人群中有一老汉名叫秦平,快步走出来:“官爷明鉴,我们的田契皆是神宗皇帝颁布新法时更换的,总不能凭你一句话就成了废纸吧?”
“对呀!没有土地,我们怎么活?”人群霎时沸腾起来。
赵彪嗤笑一声,从马鞍下抽出《括田令》的卷轴:“如今是道君皇帝坐龙庭!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尔等刁民私占田产三十年,按律当流配三千里!李都知宽宏大量,只将田产收回,不治尔等之罪,还不速速与我散了?”
秦平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颤抖着指向土地的界碑:“元符三年,如今的官家登基,这碑便是开封府来人立的,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汴京西郊秦氏田’,你们总不能不认账吧?”
“西城括田所不受开封府节制。来人,把这旧碑与我拆了。”赵彪吩咐一声,两名手执大铁锤的兵卒,二话不说,抡锤就把界碑砸了个稀烂。
秦平指着赵彪,气得说不出话来。
赵彪一把抓住秦平的衣襟:“反倒是你们私垦‘隐田’,现在吃的每一粒米,都是偷盗的官粮!”
“你,你们这些天杀的‘刮地郎’,不得好死!”秦平一口唾沫,啐在赵彪脸上。
“找死!”赵彪大怒,一脚将秦平踹出老远,拔出腰刀,但见刀光一闪,一股鲜血从秦平的颈下喷涌而出。秦平捂着脖子,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爹!”人群中一声惊呼,跑出一个少年。
程小蚁一惊,那少年正是顾夕夕的贴身小厮秦哥儿。原来,秦哥儿的家就在西郊,老者秦平正是他的父亲。
秦哥儿跪在秦平身前,不停地摇晃他的身体:“爹,您怎么样?爹,您醒醒!”
可惜,秦平已经说不出话来,眼看又从嘴角流出不少血沫,一蹬腿,便气绝身亡了。
人群一阵寂静,秦哥儿也呆了一会儿,蓦然,双眼赤红,像一匹惊马,咬牙切齿朝赵彪冲去:“你,你还我爹的命来!”
“不错!横竖是个死。我们与这帮刮地皮的贼子拼了!”众人闻言,顿时一拥而上。
李彦望着自己的指甲,左小指和无名指已全被凤仙花汁染成暗红色。他似乎很满意,正待要涂中指的时候,赵彪急匆匆跑了回来。若了众怒,再没有主子的授意,他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禀都知,盗民拒不交出田亩。”赵彪气喘吁吁地朝李彦躬身施礼。
李彦将胳膊伸直,盯着自己的指甲,轻描淡写地吐出两个字:“杀了。”
赵彪立刻下令:“暴民以下犯上,拒不交出侵占田亩,奉李都知令——当场格杀!”
众兵丁闻言,挥舞着枪棒,朝手无寸铁的人群冲杀过去。顷刻间,哀嚎遍野,血流成河。不消一刻,人群便被驱散,地上多了数十具尸体。秦哥儿和另外几名青壮汉子被五花大绑押了过来。
“禀都知,这便是带头闹事的暴民,当如何处置?”赵彪再次向李彦禀报。
李彦坐直了身体,将头抬起来,在秦哥儿几个人脸上扫视了一圈,淡淡地说:“枭首示众。”
“狗官!”秦哥儿狠狠啐了一口血沫,“我便是做鬼也会告到阴司,索你的命。”
李彦呵呵一笑,声音如夜枭啼哭,笑毕,柔声细语地说:“就将这个小畜生剖腹剜心,剥皮实草,让他先上了本座的生死簿,就算做鬼也没法子去阎王那里嚼舌根。”
赵彪立刻朝两个押着秦哥儿的兵卒一挥手:“将这小子给我活剥了。”
两人答应一声,刚要行刑,突然,一个声音叫道:“且慢!”
李彦闻声望去,见程小蚁朝自己躬身施礼:“此人年少无知,还请李都知高抬贵手放了他。”
程小蚁一直没有出声,虽然死去的是跟他素不相识的平民百姓,但这血腥的场面,还是让他震惊和悲恸。秦哥儿的父亲已经死了,他不能让秦哥儿再受到任何伤害。
“程公事,这是意欲何为呀?”李彦注视着程小蚁,声调变得柔和起来。
“禀都知,此人名叫秦哥儿,是卑职的朋友。”
“我没有听错吧?”李彦哼了一声,目光闪过一丝阴鸷,“官吏交结凶顽者,是要杖八十,流三千里的。”
“卑职……愿受此刑。”程小蚁咬了咬牙,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只求都知放了卑职的朋友。”
李彦格格笑了起来:“你倒是够义气。”
“小蚁,不要求这狗官!”秦哥儿的眼里喷着怒火,“不管我是死是活,都不会放过他。”
李彦似乎觉得累了,又靠在辇床上:“将那小畜生放了。”
“都知……”赵彪虎着脸,迟疑了一下。
“天王老子都不能将本座怎样。”李彦不屑地闭上眼睛,“一个小畜生,不过是放两句狠话罢了。本座累了,起驾回宫。”
“是。”赵彪又瞟了一眼程小蚁,“那程公事……”
李彦好像真的睡着了,断断续续道:“赏三十脊杖,给程公事醒醒神——日后,不要随随便便的交朋友。”
“谢都知赐打!”程小蚁见保全了秦哥儿,终于松了一口气,心里暗暗发狠,“今日之仇,必让你这阉贼加倍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