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已深,冬将至。晨雾里,一辆马车自西而来。蹄声惊起树上几只寒鸦,车轮滚动,卷起路边的萧萧落木,却卷不动世间的无可奈何。
程小蚁挥着马鞭,催促着辕马。车厢里坐着三个人,陆赤华、向无趣,还有程敬之。
今日,要在西市处决李彦、陆赤华。太子赵桓任监斩官,在他的默许下,程小蚁、叶秋筠施了个“李代桃僵”之计,用嵬名辅仁将陆赤华换了出来。东京不能再待了,一行人,正在前往成都的路上。
程小蚁和叶秋筠说了谎。他说,将陆赤华送出城便回来。可他,已不打算再回来。
一是为了履行对赵桓的承诺。一旦扳倒蔡京,他就会从叶秋筠身边离开。
二是为了叶秋筠。为陆氏一门沉冤昭雪,让她身份尊崇,一生无忧,只有大宋未来的天子能做到。
三是自卑。不仅自己,大宋任何一个男子跟赵桓站在一起,又有哪个不自卑?
程小蚁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棍伤未愈,他的身体还很虚弱。他惨白的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潮红,如同来自地狱的烈火,正在炙烤着他的灵魂和肉体。
“人生本就充满遗事,但我却不悔。至少,我已来过、活过、爱过……”他住咳嗽,苦笑一声。就在这时,突然发现,几丈外横着一株断树,挡住了去路。
“吁!”程小蚁收住缰绳,那种不祥的预感再次升起。
突然,路旁树后蹿出七八个黑衣蒙面人,一声不响地将车马团团围住。
“怎么了,小蚁?”陆赤华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对,出言问道。
程小蚁还没来得及回答,突听车厢里又传来一声急促的惊呼,那也是陆赤华的声音。
程小蚁连忙拉开厢帘,眼前的情形顿时惊得他张大了嘴,连呼吸仿佛也在刹那间停止了:陆赤华的一只手捂着脖子,猩红的鲜血正从他指缝里汩汩流出。
另一边,向无趣的手中握着一把短刀,锋刃上涂着一抹殷红。
“向无趣,你……为何要对先生下毒手?”程小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向无趣劈手夺过陆赤华的包袱,纵身跃下马车,与那一众黑衣人聚到一处。
“先生!”程小蚁扶住摇摇欲坠的陆赤华,程敬之也过来帮忙。
陆赤华指着向无趣,喉咙里发出一阵模糊不清的声音:“币,币……《币杀录》。”
说完这句话,陆赤华便气绝身亡。
程小蚁这才明白,那本被称为“金融杀手”秘籍的《币杀录》就在被向无趣夺走的包袱里。
“向无趣,想不到你竟如此恶毒?”程小蚁目中喷火,“为了一本《币杀录》竟对先生下如此毒手。”
“今日让你死个明白。”向无趣冷冷一笑,“我乃大辽国刺事人——夹谷韦烈。”
说到这,怨毒地望了一眼陆赤华的尸体:“我在他身边潜伏三年,为的就是《币杀录》,却没想到,被你捷足先登。他原本可以不死,说到底,是你害死了他。”
程小蚁蓦然怔住,他怎么也想不到,向无趣居然是刺事堂的人。
“陆赤华的身份是我查到的,只不过故意透露给刘怀正、蔡京之流。”夹谷韦烈得意地抬了抬下颌,“只是没想到,你的运气还真是不错。”
“在成都我家那次,也是你派人盗的书?”程小蚁忽然明白了。
夹谷韦烈点点头,故意奚落道:“要不怎么说,你的运气实在不错。但可惜啊,一个人的运气,不会总是那么好。”
程小蚁跳下车,朝夹谷韦烈冲去。夹谷韦烈轻轻一闪,伸出腿很轻易地就将他绊倒,手中刀毫不犹豫地朝他后背刺去。程敬之大叫一声,前去阻拦,反被一刀刺中胸口。
“爹!爹!”程小蚁大叫着跑过去,扶起程敬之。
“快逃。”这是程敬之最后对他说出的话。
父亲和恩师在片刻间相继惨死,这让他恍惚间,有了一种非常不真实的感觉。他多希望是个梦,哪怕只是一个噩梦,醒来之后,他还是会和他们在一起。
夹谷韦烈出手狠辣、歹毒,和最初的向无趣简直判若两人。此时,他的眼睛里不带一点人类的情感,有的只是野兽一样的残酷:“杀了!”言毕,便先行离去,消失在树林里。领头的黑衣人闻言,挥刀朝程小蚁的脖颈上砍去……
当程小蚁被那股冷冽的刀风拉回现实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他想到了在成都时,为了救李时悦,做足了准备,但李时悦却仍然死了。为了扳倒蔡京,他也做足了准备。但蔡京的失败,似乎与自己并没什么关系。为了能将老师、父亲平安带离东京,他同样准备充分。可到头来……
人生就是这样,就算你再怎么准备,有些事却还是无可奈何。就像现在,他还没有准备好死,却又不得不死……
陡然间,一阵熟悉的刀声如同螺号般吹响。紧接着,惨叫、哀号声接二连三响起。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些黑衣人已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叶秋筠手持宝刀,正立在他的身边。
“她,又救了我一次。”程小蚁喃喃道了一句,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当两个人将陆赤华、程敬之的尸体掩埋妥当的时候,夜已深了下来。他们实在太累了,决定在车厢里小憩一会儿,待天亮再赶回东京。
叶秋筠枕着程小蚁的臂弯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她似乎听到了马蹄声。她蓦然睁开眼,身旁已没了程小蚁。叶秋筠跃出车厢,却看见程小蚁骑着拉车的辕马已跑出了很远。
“小蚁!你去哪儿?”叶秋筠边追边喊,“等等我!”
程小蚁就像聋了一样,只是一个劲地纵马狂奔。两个人距离渐行渐远,叶秋筠终于停下脚步:“程小蚁,你混蛋……”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声音,在山谷空林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