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是北宋时的中央最高司法机构，负责审理重大案件，及复核地方疑难案件。其审理案件的正式场所称“鞫谳厅”。
程小蚁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但当他作为原告，站在大理寺“鞫谳厅”之时，觉得自己的小腿还有些发颤。
若说成都府衙的公堂，已称得上庄严肃穆，可同这里一比，简直就是萤火之于日月。厅内青砖铺地，梁柱朱红，二十名门卒把守着厅门，五十名皂隶，手持水火棍，分列厅堂左右。
主案台两旁，各置两张矮几，两名书令史分别跪坐几后。矮几两旁的稍高处，是两个副案台，分别端坐大理寺丞、司直。身后为评事席，有评事十二人就座。
北方正中央为主审案台，正上方悬挂一块匾额，上写“明刑弼教”四个银钩铁画的大字。台后是一把高背官椅，一名面如古铜，须发皆白的老者佝偻着身体，蜷缩在椅子里。
老者头戴乌纱展脚幞头，着一席绯色官服，袖口已磨出毛边，只有前胸的獬豸补子崭新如初。此人正是大理寺的最高长官——大理寺卿蒋一权。蒋一权双目半阖，显出一副老朽昏馈之态，似乎今天的官司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忽听一旁的寺丞咳嗽一声，朗声问道：“厅下讼者为谁？状告何人呐？”
“下官程小蚁，现为西城括田所主事，状告西城所提举官李彦及户部尚书吴怀璧。”程小蚁躬身呈上写好的状纸。
这就是他“以攻代守，先发制人”的计策：从蔡京党羽开刀，将蔡京拖下水，迫使其无暇他顾，从而暂保叶明彰无恙。
一名书令史接过诉状，呈给蒋一权。蒋一权连眼皮都没抬，竟似已睡着了。
寺丞沉声继续道：“程小蚁，你诉李彦、吴怀璧何罪？”
“下官状告李彦虚报田亩，中饱私囊，强占民产，草菅人命。告吴怀璧欺君罔上，盘剥百姓，祸乱钱市，为虎作伥。”程小蚁冲着蒋一权，字正腔圆道。
“大胆！”原本昏昏欲睡的蒋一权闻言，蓦然睁开眼睛，整个人也坐得笔直，抓起惊堂木一拍，目中精光迸射，声音沙哑低沉，“程小蚁，你可知诬告上官，当反坐何刑？”
今日公审，吴怀璧称病没有到场。李彦虽然到场，却没有坐在“被论人”的席位上，而是倚靠在自己那张舒舒服服的步辇上，身旁立着都头赵彪及一众私兵。
“还是蒋宪台明察秋毫！你一个本座足下的小吏，是吃了熊心还是豹子胆，竟敢构陷本座？”李彦阴阳怪气地冲程小蚁冷哼一声，“来人！给我掌嘴！看他还敢不敢胡乱嚼舌根。”
赵彪答应一声，率领十余名手下如狼似虎般冲向程小蚁。
“大理寺‘鞫谳厅’上居然都敢如此猖狂，这些人简直无法无天。”程小蚁暗自震惊的同时，忙从怀中取出一本账册：“蒋寺卿，下官有铁证在此。”
蒋一权见状，大声道：“李都知，稍安勿躁！”
厅上一众皂隶，顿时挡在程小蚁面前。李彦把手一挥，赵彪等人才悻悻地退了回来。
程小蚁呈上账册，蒋一权看了片刻，抬头问：“这是记载西城所历月垦田数目的账本，能说明什么？”
“此乃西城所奏报给官家的数目。”程小蚁不慌不忙，“蒋寺卿请看，宣和七年十月‘垦田三千顷’，十一月‘两千一百顷’，十二月‘一千三百顷’，而这些都是虚报之数。”
蒋一权皱了一下眉头：“这么说，还有另一本账册？”
“蒋寺卿英明。”程小蚁又掏出一本账册，高高举起，“这本账上记的才是西城所实收田契：宣和七年十月‘五千顷’，十一月‘三千一百顷’，十二月‘三千三百顷’。仅三个月，前后便相差五千顷之多。这五千顷的田亩，便都括到了李都知这尊大神的名下，田租自然也是进了他的香火匣？”
蒋一权把两本账册放在一起比对，的确如程小蚁所说，每个月括田的数目皆不相同。仅宣和七年一年，前后居然就相差了三万顷之多。
“李都知，你可有话说？”蒋一权将目光转向李彦。
“一派胡言。”李彦若无其事地打量着自己那如女子一般的手。
程小蚁冷笑一声：“李都知，自我入西城所第一天，你就告诉我要做‘一阴一阳’两本账。阳簿作‘欺上瞒下’之用，而这‘阴簿’才是真实的数目。莫非，阉人只会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大庭广众之下，连句真话都不敢说了吗？”
程小蚁就是想故意激怒李彦。一个人在愤怒的驱使下，往往会暴露出最大的弱点。
李彦真的被激怒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了一口，指着程小蚁尖叫道：“赵彪！把……把这小畜生，给我拿下！”
铁甲铿锵声中，赵彪再次率领自己的手下冲向程小蚁。厅上的皂隶根本阻拦不住，赵彪一记重拳直袭程小蚁面门，程小蚁侧头避过，却被另一人踹中膝窝，踉跄倒地。须臾间，便被反剪双臂，押到李彦面前。
“李都知，这小贼如何处置？”赵彪躬身施礼。
李彦一拍步辇的扶手，咬牙切齿：“给我——乱棍打死！”
“这是大理寺。”蒋一权霍然起身，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岂是你滥用私刑之地？”
李彦怒极反笑：“别说是大理寺，今日便是在紫宸殿，本座也要将这小贼杖毙。”
紫宸殿，是皇帝与近臣的密议之所。李彦这么说，足见嚣张到了极点。
蒋一权一拍惊堂木，朝众皂隶喝道：“众壮卒听令，依《大宋刑律》：‘私兵胁官者，绞；伤及命官者，斩立决’。我看，哪个敢动上一动？”
程小蚁身上虽痛，心中却暗喜，自己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他就是要让大理寺的人看看李彦的嚣张。
他又故意扯开嗓子大声呼嚎：“当真是没有王法啦！在大理寺都敢当众持械，打杀诉主！天理何在？律法威严何在？！”
李彦脸色铁青，蓦然从步辇上起身：“赵彪，你还愣着作甚？还不将这小畜给我打死。”
赵彪答应一声，朝庭外一挥手，又有数十名手持棍棒的手下闯了进来。
蒋一权须发皆张，朝李彦厉声喝道：“老夫代天子执法，三息之内，不卸兵刃者，以劫狱论——当场格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