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房中一灯如豆,叶秋筠坐在灯旁,她已遣散了叶府中所有奴仆,偌大的宅院就只剩她一人。
叶秋筠缓缓拔出刀。瞬间,屋内的光线便亮了许多。刀虽古旧,但锋刃上没有一个缺口。这不仅是在诉说着它身经百战的过往,也是在向世人彰显自己作为一柄宝刃的荣光。
她取过一条锦帕,慢慢擦拭起刀身。
这柄宝刀名为“断影”,是叶家先祖于唐代安西都护府遗留的七块“碎星镔铁”锻造而成。宋咸平二年,时任瀛州守将的叶家第七代家主叶惊城持此宝刀,率三千守军,大破三万辽军。
叶惊城一战成名,宋真宗御笔题赠刀匣“星垂平野”。自此,奠定了叶家“以武传家”的典范。到了叶明彰这一代,受“重文轻武”之风的影响,便“弃武从文”了。
叶秋筠与其父截然不同,从小对武学痴迷,武功得自祖父叶横江亲传。今夜,她就要用这把祖传的宝刀救出父亲。放下锦帕,凝视了刀身半晌,蓦然,截断一绺青丝缠于左腕。
“断发代首,不归则葬。”她在心里默地念了一句,今晚一战,就是死,也要让父亲重获自由。
叶秋筠收刀入鞘,捧过床头一只木匣,木匣里装的都是程小蚁留给她的字条。
“秋筠,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见字如面,明夜,我在虹桥下等你……”
望着这些字条,叶秋筠的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白天的情形。她对程小蚁说的那些话,刀刀见血,每一句剜的都是她自己的心。
她就是想故意气走他。蔡京一党势力通天,他同样不敢拿程小蚁的性命去冒险。她担心,他因自己而受牵连,所以才甘愿说出那些违心的话。自己这一去,九死一生,她希望他忘了自己,有一个新的开始。
在她转身离开他的那一刻,她多想回头再看他一眼。但她终究没有回头,她生怕多看一眼,就会忍不住求他原谅那个满口谎言的自己。
“做错的已经做错,失去的已经失去,再去想还有什么用?”叶秋筠将字条全都丢入火盆。望着蹿起的火苗,她的眼前模糊了。
突然,她猛地在盆中抢出烧焦的半片残衣——那正是程小蚁被困樊楼地下酒窖那日,竭尽全力递出的血书。
“爆塔暗军计,针飞侍封喉。正月十五夜,速护花灯游……”喃喃地念着,又将残衣小心翼翼叠好,贴身藏在怀中。
呆坐了一会儿,叶秋筠吹灭灯火,来到祠堂,堂上供奉着叶氏历代列祖列宗的灵位。
她从香案下的暗格中捧出祖传的“乌银鳞甲”,指尖抚过上面遍布的细密裂痕:“你替祖父挡过西夏流矢,替曾祖父挨过契丹弯刀……今夜该轮到你为我了。”
言毕,在灵位前双膝跪倒,展开软甲。束上青绸护腕,缠紧腕间断发。随后,套软甲于身,系好玄铁护心镜。当她扣紧最后一枚甲扣时,祠堂的烛火无风自摇,仿佛历代叶家的忠魂附于甲胄,赋予她孤身裂狱的无形力量。
披甲已毕,叶秋筠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朗声道:“秋筠恭请列祖列宗护佑,今夜必一战告捷,马到功成。”
离子时还有段时间,她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叶明彰的书房。案头镇纸压着未写完的奏疏。书架蒙尘,兵书与琴谱杂乱地堆叠着。她的指尖划过琴弦,发出一声呜咽般的琴音。
叶秋筠的心里一酸,喃喃道:“爹,您常说‘文死谏,武死战’。如今文骨断,战刃折,这世道配不上你的忠直。”
蓦然,她瞥到了衣架上的一件玄色风氅,那正是叶明彰穿了十多年的衣裳。叶秋筠凝视着风氅,脑海中不禁回忆起十年前的一段往事。
那时,叶明彰时任河北转运判官,携女儿巡查边镇粮储,归途忽遇暴雪封山,车轴断裂,被迫夜宿松林。
狂风卷着漫天白雪,如白蟒缠山。
叶秋筠被冻得唇色青紫,叶明彰脱下自己的风氅紧紧裹住她。
叶秋筠瑟瑟地问:“爹,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叶明彰一边折松枝引火,一边安慰道:“松柏耐寒,正因根系山岩——筠儿,纵是天塌地陷,也有爹给你撑开一方天地。”
叶秋筠觉得身上和心里边都暖烘烘的。那一夜,父女二人靠松枝引火御寒,靠着烤松果充饥。挨到天亮,终于等到了救援的队伍,叶明彰却自此落下了风寒咳喘的病根。
“爹,儿时您教我‘忠义如山’,今夜女儿偏要掀了这山!”叶秋筠霍然披上父亲的风氅,直出府门。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身上的风氅,虽掩去了银甲的寒光,但在月光下,她的整个人都散发着一团锋锐的光晕,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刃。
叶秋筠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量:“蔡京老贼,今夜且看,到底是谁的修罗场!”
突然,一个身影拦在面前。叶秋筠瞬间握紧刀柄,定睛一看却是程小蚁。
“你……”刚要说话,程小蚁却已一把握住她的手。
“这么大的人了,连说谎都不会。”程小蚁语气里虽带着责备,眼里却满是痛惜。
“哪里来的登徒子?”叶秋筠抽回手,却被程小蚁紧紧攥住:“我已见过太子,他将实情都告诉我了。”
叶秋筠顿时怔在当场。
程小蚁将她拥进怀里:“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便是天塌下来,我也同你一起扛。”
“谁和你是夫妻?”叶秋筠的脸一红,却再也舍不得把他推开,同样抱紧了他。
程小蚁在她耳畔,轻轻地说:“我保证,一定把伯父救出来。但你一定要听我的,不能去劫狱。”
叶秋筠闻言,这才从程小蚁怀中挣脱出来:“这么说,你已经有办法了。”
程小蚁微微一笑:“你不是常夸我‘智若狡狐,机变如电’吗?”
叶秋筠故意冷哼一声:“那哪里是夸人的话?”
程小蚁又笑了笑,正容道:“我的法子只是四个字——以攻代守。”
“以攻代守?”
“不错!这个法子,不但可让你和伯父毫发无损。”程小蚁用力点了一下头,目光瞬间变得犀利如剑,“也定让那蔡京老贼喝上一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