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河鬼”为首的头目身材魁梧，左腮上有一道三寸长的刀疤，看上去颇为狰狞，人称“疤脸老六”。
疤脸老六看看叶秋筠，又看看程小蚁，似乎瞧出了谁是正主儿，随即，阴冷地盯着叶秋筠：“这位娘子面生得很，‘钱记’的货，规矩是不问来路。你这小弟，舌头太长，切口也不对路，我看，是上面的‘钩子’吧？”
“钩子”是黑话，意思是“官府派来的密探”。
叶秋筠闻言，陡然一凛，她已经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程小蚁刚才说“母钱”时，下意识用了临安府巡检司内部审讯时的术语：“自己雕的？”
这种措辞过于正式，与黑市粗粝的行话风格截然不同。“老狐狸”这些人常年游走于法外，对官府查案的套路极其敏感，任何“越界”问题必然会引发连锁反应。
再有，私铸假币的“雕母”是绝对机密，普通黑市贩子根本接触不到这一层级。能问出“母钱”的人，要么是核心团伙成员，要么是官府派来查案的。
叶秋筠朝程小蚁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准备突围”。然后，露出一副市侩的嘴脸，用力敲了一下他的后脑勺，骂道：“蠢货！老娘教了你多少遍？多看少问！”
随即，转向疤脸老六，赔着笑，掏出一块银铤，悄悄塞过去：“鬼爷息怒。这愣头青是我老家表弟，头回下水，不懂规矩，冲撞了‘钱记’的贵气。这点小意思，给兄弟们买酒压压惊，货我们不问了，这便走。”
就在疤脸老六掂量银铤之际，程小蚁注意到：离自己头顶上方三尺之地，一根支撑着腐朽木制廊道的粗大木梁已严重虫蛀，摇摇欲坠。那下边是一个售卖劣质灯油的摊子，一个大大的油罐就放在木梁下方。
“阿姐！俺的脑壳都被你敲得坏掉了。叫俺往后，还怎么娶媳妇？”程小蚁故意发起火来，悄悄朝那个卖灯油摊子靠近。
几个打手见状，呵呵笑了起来。
疤脸老六把银铤揣进怀里，板着脸说：“娘子的心意我替哥儿几个领了，只是你这表弟，得跟我们去验验来路。”
叶秋筠和程小蚁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程小蚁猛地冲向卖灯油的摊子，一脚踹倒了那个油罐。浓稠刺鼻的灯油瞬间泼洒出来，流了一地。
叶秋筠在程小蚁踢翻油罐的同时，已上前一步，捉住疤脸老六胸前衣襟，腰部一用力，居然将对方甩了出去。疤脸老六庞大的身躯又将几个油罐撞翻，溅得另外几个打手满身都是。
程小蚁一把抓过摊子上的一盏油灯，丢了出去。只听“轰”的一声！火苗瞬间蹿起。火势虽不大，但在密闭、充满可燃物的地下空间里，足以引起巨大的恐慌。
“走水啦！”程小蚁扯着脖子大叫一声，人群顿时像炸了锅的蚂蚁一样互相推挤，疯狂奔逃。疤脸老六和那几打手身上都有油，不敢贸然靠火太近，眼看叶秋筠、程小蚁混入人群中逃离。
“直娘贼！若教你二人今日活着离开，某就是小娘养的！”疤脸老六一边气急败坏地指挥手下灭火，一边打起了呼哨。
不用说，这是在招呼其他的“巡河鬼”。
随着哨音此起彼伏，如同鼠洞的地窟中霎时便涌出越来越多的打手。皆手持刀枪棍棒，将逃跑的人群拦住，一个都不放走。
叶秋筠心中叫苦：若有宝刀在手，几个打手根本就是小菜一碟，可鬼樊楼的规矩是“不得佩带刀剑进入”，所以，这次没有带刀。二人不得已，只得掉头折了回来。
火很快被扑灭，疤脸老六带着狰狞的笑容，逼了过来。叶秋筠、程小蚁的手不自觉地握在一起，朝洞壁退去。就在这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原本那根虫蛀的木梁经过火焰的炙烤和人群的震动，居然掉了下来。如同一条木龙从天而降，将封住废弃支流洞口的木栅栏砸开一个大缺口。二人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了进去。
缺口距地面不高，约有五尺。落地后，叶秋筠赶忙挣开程小蚁的手。程小蚁迅速点亮火折子，四周顿时亮了起来。这是一个狭窄、湿滑、向下倾斜的甬道，通向更深的地下暗河，两人不再迟疑，立刻沿着甬道向下跑去。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工夫，眼前又出现了方向不同的三条甬道。从里面吹出的风“呜呜”作响，犹如怒涛拍打着海岸，又像千军呼啸，万马奔腾。两人同时止住脚步，到底该走哪一条？左边、右边、还是中间？
“走左边。”程小蚁略作思忖，一本正经地说，“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自古圣人皆以左为尊，我们身为凡夫，自是要效仿圣人，才能趋吉避凶，遇难成祥。”
叶秋筠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史记》载：‘上尽召见，与语，汉延臣毋能出其右者’。汉高祖召见田叔、孟舒等大臣后坦言，如今满朝的臣子没有一个能胜过他们的。高祖皇帝说‘无出其右’，应是以右为尊。我看，走右边，才能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无出其右？”程小蚁故意和她唱反调，“那‘虚左以待’的说法，你又怎么解释？”
叶秋筠反唇相讥：“照你这样讲，‘旁门左道’原是尊贵之意？”
“你这是强词夺理。”
叶秋筠冷笑道：“能被夺走的理，便是没有理。”
身后突然传来疤脸老六愤怒的咆哮，及众追兵的脚步声。两人相视一眼，顾不得继续争论，再次不约而同牵起手，朝中间那条甬道跑去。
“还是走中间好！”程小蚁一边跑，一边拽起了词，“所谓‘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尚书》曰：‘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刘向亦有‘君子执中以为本’之说。是故，执中，才是不二法门。”
叶秋筠扑哧一笑，随即，又板起脸挖苦道：“是逃命法门吧？”
谁知，就在这时，二人突觉脚下一软，只听“轰隆”一声，地面猛地塌了下去。瞬间，两个人就随着坍塌的地面消失不见，只留下程小蚁高亢的叫声在坑道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