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楼死了。以一种程小蚁做梦都想不到的方式——自缢在了“盐引”的发放与批发机构——“榷货务”的大门前。事情的起因是某私盐贩子找到李金楼,说可以按每斤盐6文的价格供盐给他,但必须一次性购足千石以上才可交易。
李金楼一听,这个价格比现在的私盐还便宜将近一半,这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转手间,便可轻松获利。自己的大部分现钱都押在了“盐引”上。于是,便借了高利贷,吞下三千石。谁知,对方在交货时居然“偷梁换柱”,用砂石将盐掉了包,让李金楼的全部资金都打了水漂。再去找人,已是人去楼空。
就在这时,官盐大幅下降,百姓虽然受惠,但曾经高价购入“盐引”的投机商则惨状空前,李金楼便在这些人之中。从最初32贯一引购入,直至跌成现在的4贯一引,损失了近87%的资产。
李金楼倾家荡产,还欠下巨额债务。债主日日登门索债,正所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忧愤交加下便寻了短见。
临死前,还对着“榷货务”的大门破口大骂:“他奶奶的,好个‘平抑盐价’!你们平的不是盐价……而是在砍盐商的脖子。”
辛十娘无依无靠,孤苦伶仃,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于是,便投江自尽,想去阴间同夫君相聚。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让她遇见了程小蚁和穆晴,这才捡回一条命。
李金楼被葬在钱塘门外白塔岭,此处地势低洼,每逢潮汛,江水便会漫过坟头。坟前没有立碑,辛十娘只在坟头栽了一株苦楝树作为记号。树根浸泡在水里,枝干扭曲得仿佛死人的手臂。
程小蚁为李金楼刻了一块碑,正面写着“总角之交:李金楼之墓”,旁边一行小字“盐舟沉而星斗在,赌局终而兄弟存”。墓碑背面,雕着一棵结满了铜钱的“摇钱树”。
程小蚁立好墓碑,用锹在培好的土上拍着,用来加固。叶秋筠静立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儿雕上一棵摇钱树吗?”程小蚁停下来,望着墓碑的背面,思绪回到了很远的从前,“那年我们俩七岁,听人说埋钱能长出摇钱树。我们就把仅有的3文零用钱埋在地里,每天按时浇水,还念咒语。”
说到这,程小蚁打着拍子,仿佛变回了当初那个懵懂不更事的少年,嘴里念叨着:“铜钱铜钱快发芽。今天你埋三文钱,明岁还你一树花。若嫌利钱不够厚,再押胖子的门牙。念到这儿的时候,胖子突然捂住我的嘴,笑着说,‘要是门牙也不值,就把小蚂蚁押给它’。”
程小蚁笑出了声,缓缓蹲下:“后来,摇钱树没长出来。我们埋下去的钱,却被一场大雨给冲跑了。”
不知过了多久,笑声变成了哭声。叶秋筠走过来,轻抚着他的脊背,目光里满是苦楚。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上降盐价的劄子。”程小蚁双眼无神,喃喃道,“比私盐还低三成的官价,那就是一把快刀,在割他喉咙。”
叶秋筠道:“那劄子却是你上的,可你有没有想过,又有多少人会因盐价下降而获益。”
“别人怎么样我不关心,胖子是我兄弟,是我从小玩儿到大的兄弟,就这么没了。”程小蚁泪眼蒙眬,哽咽道,“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爹、先生,现在……胖子也没了。”
叶秋筠紧靠着程小蚁坐下,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你还有我。”
程小蚁缓缓扭过头,凝视叶秋筠,也握紧了她的手。
“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叶秋筠也凝视着程小蚁,“他选择了这条路,怪不得别人。”
这话虽不近人情,却是实情。
叶秋筠平静地望向远方:“冤有头,债有主。害死胖子的人不是你,是金人,是夹谷韦烈。”
程小蚁全身一震。不错。叶秋筠的话让他理智起来,这一切惨剧的始作俑者的确就是夹谷韦烈。
“眼下,你只有两个选择。”叶秋筠收回目光,盯着程小蚁的眼睛,“要么跟着程叔叔、我舅舅,还有胖子一起死。要么,替他们好好活下去。而且,要比敌人活得更狠。”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程小蚁霍然起身,遥望着北方,握紧了拳头。
三日后,一道奏疏摆在了高宗皇帝的龙书案上:
“臣闻《孙子》有云:‘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金人以交钞为云梯,以伪钱为流矢,已先夺我三军之饷——是彼已先致我也。
来而不往,非礼也。臣欲直捣金人上京。以商务为基,以劣币、伪钞为火,顺其倾销之势,焚其根本。利而诱之,引宋钱尽还宋境。乱而取之,废其旧钞,尽收其铜。若敌改铸法,我即变钱文;若敌禁流通,我即开私埠。臣愿以‘宝钞’为箭,商路为弓,射还金人淬毒之镞,更当断其铸冶之炉。
臣请以三载为期,必使敌国铜竭钱荒,商路崩摧,民怨沸腾。届时陛下北望中原,所见非金人之铁骑,乃万民持宋钱以待王师之盛景。
若此策不成,臣愿领‘欺君误国’之罪,悬首钱塘,以谢天下。
走马承受臣程小蚁,血书叩阙,伏惟圣断。
绍兴二年十一月廿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