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宣和五年，十二月二十日，辰初。
此时的全盛银号门可罗雀，早已不似昔日那般风光。陈梦悠也没有了往日那般的精气神，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站在书桌前磨墨。
几日前，王记的攻势更加猛烈、疯狂了。
王昌懿从总号、分号，抽调了八十余人，开始向成都府周边所辖的眉州、蜀州、彭州等十个州扩展，宣传推广其“1文开户”的举措。不但如此，派出的这些人还可以为顾客现场办理开户、存款。王记在周边的影响力迅速爆棚，吸纳的储户和存款额节节攀升。
王昌懿这招果然非同凡响，他改变了一种商业模式：将原本是“坐商”的银号，变成了流动摊贩一样的“行商”。这样，就克服了地域的限制，开发出一片新市场。
原本全盛在成都的客户资源就被王记抢夺殆尽，再加上王昌懿“遍地开花”得这么一搞，陈梦悠的日子便愈加艰难。若是再这样下去，全盛真的就要关门了。
陈梦悠控制自己不去想王记的事，把心思专注在磨墨上，努力让动作保持不疾不徐，一丝不乱，心中暗想：“古人磨墨，是借事炼心，我也要借此事来磨炼自己的心性。”
收敛心神，抬笔写下：“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就在这时，伙计领着程小蚁走了进来。
“二公子此时还有如此雅性，真是佩服之至。”程小蚁笑嘻嘻地施了一礼。
陈梦悠淡淡一笑，遂把刚写好的字递给程小蚁：“你来得正好，我们相识这么久，也没什么送你，这幅字便送与你了。”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程小蚁接过，懵然问道，“不知这句话，作何解呀？”
这句话，连三岁的小孩子都知道什么意思，你又如何不知？陈梦悠像看着怪物一样，望着程小蚁，略一迟疑，还是郑重其事地解释：“孔夫子说：学了，然后按一定的时间去实习它，不也很高兴吗？”
程小蚁粲然一笑：“二公子的说法虽没什么大错，但对孔夫子这句话的理解未免太肤浅了。”
陈梦悠蓦然一怔，饶有兴致地问：“噢？那你来说说，此句作何解？”
程小蚁一把夺过陈梦悠手里的笔，指着字幅：“二公子有没有想过，‘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学’字的前面是不是少了点什么？”
陈梦悠闻言，顿时把目光聚焦在了那个“学”字上。
“是谁来学？阿猫、阿狗来学，还是牛、羊、猪、马来学？”
“自然是‘人’来学。”陈梦悠道。
的确。这个“学”字前面省略了一个主语。
程小蚁点头：“再具体一点，是什么样的人来学？贩夫走卒，还是士农商贾？”
陈梦悠想了想：“所谓士农工商，士排在第一位，应该是‘士’人来学？”
“错！”程小蚁提高了声音，“《论语》中‘君子’一词出现高达108次之多，是以《论语》乃是‘君子之学’。更何况，在夫子眼中有教无类，不分三六九等，人人皆可成圣成贤。”
“那为何不是圣人之学？”陈梦悠八岁便熟读《论语》，一听程小蚁竟然对《论语》有不同的见解，不禁又发问。
程小蚁道：“圣人参天化地，无所不通，是以无学，整部《论语》讲的就是让君子如何成为圣人的学问。”
“闻所未闻。”陈梦悠暗道了一句。
程小蚁又用笔指向“学”字的后面：“二公子再看，这里是不是也少了点什么？”
“好像省略了一个宾语。”陈梦悠眼睛一亮，“就是学什么。”
“不错。这个省略的宾语就是‘圣人之道’。”程小蚁继续说，“也就是说，君子学什么，才能成为圣人。千古以来，多少人都把这‘学’当成一般的技能、学问来解释，离夫子的本意就太远了。所以，这句完整的话就是‘（君子）学（圣人之道）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所以，这开篇的第一句其实就已将学习《论语》的对象，整部《论语》的内容，还有学习《论语》的目的说得一清二楚了。夫子惜墨如金，故将这两处的隐去，目的是启发后人潜心钻研，身为学子，当体会到他老人家的用心啊。”
陈梦悠听毕，不由张大了嘴。
程小蚁站直了身体，字正腔圆：“读圣贤书，就要有成圣成贤的志向。若是没有这个志向，那就没必要看《论语》，还不如去看《鸡语》《鸭语》《猪语》《狗语》。若只是随波逐流，人云亦云地读书，不过就是看了一些文字、符号而已！”
陈梦悠怎么也想不到程小蚁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他似乎隐约能觉察到对方的目的了。
“同样的事，有些人看起来是困局、是危险，而在另外一些人看来，却暗藏破局之法。”程小蚁意味深长地盯着陈梦悠，“我相信，二公子和我一样，是另外那些人。”
陈梦悠眼睛一亮，忙把程小蚁拉到一旁的藤椅上坐下：“你莫非有了应付王家的法子？”
“法子倒是有一个。”程小蚁敛起笑容，似乎有所顾忌，“只是……”
“只是什么？”陈梦悠迫不及待地催促。
“只是……不知道你值不值得信任？”程小蚁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陈梦悠也凝视着程小蚁，蓦地哈哈一笑：“你这只小蚂蚁，我还没说你讲大话，你反而怀疑起我来了？”
言毕，又把桌上的一张宣纸摊开：“还是让我先考究一下你吧？”
程小蚁哑然失笑：“看来是我作茧自缚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送我一幅字。”陈梦悠顿了一下，“不过，要满足三个要求，我才信你。”
“一言为定。”程小蚁将笔蘸满墨汁，“什么要求？”
陈梦悠略作思忖：“第一，一定要是吉利的话，博个好兆头；第二，简单，让我一看就懂，不用猜哑谜；第三，要有道理，没有道理，我可不认噢。”
程小蚁沉思半晌，运笔如旋风骤雨，须臾间，就写完了六个大字，然后轻盈地把笔往笔架上一放，抬头道：“二公子，请看！”
陈梦悠把脑袋探过去，纸上赫然写着——父死、子死、孙死。
望着桌上的字，陈梦悠脸色阴晴不断地变化着，蓦然，哈哈大笑：“生为徭役，死为休息。人人能享尽天年，按次序而死，才是最大的福气。”
程小蚁这六个字背后的逻辑是：如果你的儿子先你而死，你必定会十分悲痛，白发人送黑发人嘛。如果你的孙子在你的儿子之前死去，你们父子二人都会十分伤心。因为，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无后。如果一家人，一代一代，都照这个顺序去死，就叫作享尽天年，才是真正的兴旺发达！
陈梦悠在考究程小蚁的同时，程小蚁又何尝不是在考究他？程小蚁需要的是一个盟友——一个肝胆相照，同心同德的盟友。
“来人。”陈梦悠吩咐家人把程小蚁写的字装裱起来：“不错，什么事都要按着顺序来，死也不例外。好话、简单、有道理——全都符合。”
程小蚁见陈梦悠如此坦然，便也放心地说：“我这个法子可是要用钱的。”
“需要多少钱？”
程小蚁讳莫如深地伸出一个指头。
“1万贯。”陈梦悠粲然一笑，“就算我全盛再怎么不济，这些钱还是拿得出来的。”
程小蚁摇摇头。
陈梦悠的脸色略微一变：“10万贯也不在话下。”
程小蚁居然又摇了摇头。
陈梦悠的脸色蓦地变了：“你是说——100万贯？”
程小蚁摇摇头，微笑着说：“只需1贯。”
陈梦悠的脸色变了再变，他怎么也不想到仅仅是1贯钱，换算成“文”也不过区区1000文钱而已。
“老虎最锋利的就是它的爪牙，‘1文开户’相当于王记的爪牙。”程小蚁敛起笑意，瞳孔瞬间收缩，变得冰冷无比，“只需你二公子拿出1000文，我便斩了他的爪，拔了它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