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消失,世间大戏却才拉开帷幕。
沥海城陆府的客房之内。
昏过去的这段时间,万俟沧的梦境之中,一直在重复着一个片段。
高台之上衣袂飘飘的仙子,毅然决然地跳下了陨仙台。
他看着这一切,他想阻止这一切,哪怕是用自己的命去换,也可以。可他却只能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的心里和脑中被挖空了一大片,涌上来的只有深深无能为力之感。
随后,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了他整个世界,逼着他的意识沉沉而去。
光亮之后,就会传来那个苍老的声音。
“待你动情之时,便是缚龙索扎根之日。”
他如同被压在山下一般,这感觉侵蚀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就在他要彻底睡过去的时候,这声音突然变了。
停顿之后,变作了一个女声。
那声音唤道,“阿沧……”
仅仅只有一声,就足以让他落泪。
这道声音幻化成春日里的嫩芽,疯狂地在他心底生长,让他眼中的泪水蓄满,又落下。可是眨眼之后,一切都变成了虚幻,他根本抓不住这道声音,就如同他抓不住那跳下陨仙台的仙子一般。
万俟沧猛地睁开了眼,惊坐起身,眼角滑落一滴泪。梦中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唯一清晰的只有那一声轻唤。而那里面,掺杂了太多感情。
随后,他发现自己处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垂幔轻摇,风从微开的窗外吹了进来。
他记得自己因疼痛而昏了过去,就在深海之中,锥心刺骨的感觉,至今还未完全褪去。
而他现在好好地坐在这,就意味着,他得救了。
他扯了扯嘴角,转而凝神屏息,开始尝试运转周身龙力。
只是几次调息,他便紧皱眉头,心中暗道,“怎么回事?”
万俟沧握了握空落落的手心,疑惑,他根本运不起力来!
他再次强行运力,心口的缚龙索便收紧一分!
万俟沧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口,只见胸口原本那处龙腾图案上,赫然长出了一株藤蔓,紧紧缠绕于龙身之上!
“这……”
缚龙索和他的力量已紧紧相连,只要他运力,就会加速它的生长。
可若不能自如地使用自己的力量,那他又与普通人何异?
万俟沧脑子快速运转起来,当日在海中,他为了救那素不相识的人跳入海中。
之后的情景他又清清楚楚地回忆了一遍。
熟悉的脸,似曾相识的场景。
脑中忽然炸开一个声音,“待你动情之时,便是缚龙索扎根之日!”
缚龙索!!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似乎找到了其中的关窍之处。
万俟沧呢喃出声,道,“缚龙索……好耳熟……”
随着他的深思,好像隐约能抓住一点记忆的线头,他不愿错过,紧紧拽住,把这段记忆从脑海深处扯了出来……
人人都知道,万俟沧,乃是北域五煞之首。
可他的来历,却无人知晓。
他原本是集天地灵气应运而生的蛟龙,拥有召唤风暴的强大法术。
十八年前,天宫一劫,鏖战之后,他被抽去了些许记忆,身负重伤坠入北海。
茫茫大海之中,他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漂浮在海面上,命运即将走向自生自灭的下场。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
天空中传来几声飞禽的鸣叫。
海面似乎也散发着不祥之光,他的视线中闯入了一只鹰隼。
这鹰极大,目光中的凶恶,表明了它把海面上的他当成了下一顿美食。
又是一声长鸣,鹰隼的眼睛骤然锁定了他。
它急速俯冲而下,利爪对准了他的心脏,仿佛要将他生生撕开,再吃其肉,喝其血!!
他眨了眨眼,已经懒得反抗了。
在他意料之外的是,这鹰隼即将碰到他时,却陡然摇身一变,化成了一个人形。
女人的身形。
这神秘的女人一身暗红色的袍子,顶着一头自然卷的蓬松黑发,充满了异域之感,一双凤目稍有狭长,眉中可见几分英气,但更多的,还是深深的神秘之感。总觉得盯着这双眼睛看久了,便会不自觉地陷入旋涡之中。
他看了她一眼,旋即收回了目光,好像对这鹰隼化人之事一点儿也不惊讶。
女人面上平静,眼中划过一丝光芒,主动开口道,“吾名迟悔,是流浪于这片海上的巫师。”
“我可以救你。”
他意识模糊,深海的死神正在向他招手。
抿了抿嘴,他费劲地说出了最后几个字,“随你的便。”
昏死过去前,他察觉了一股涌动的灵力,正在尝试包裹住自己。
等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对于天界的一切,他已经不记得了,脑子里只有一个熟悉的声音盘旋不去,道是,“蜿蝉兮蛟龙,生于沧海,你就叫万俟沧吧。”
依言,他顺势以万俟沧为名。
那个自称“迟悔”的女巫没多久就再次出现在了他眼前。
她自觉他有趣得紧,道,“不如我为你算上一卦?”
“算什么?”万俟沧语气冷淡,似乎事不关己,带着一股天生的淡漠与疏离,他眼中的暗火藏匿于白雪茫茫之下,掩盖了那一缕浑然天成的邪气。
迟悔淡然答道,“当然是算命。”
她一边摆出自己的铜板,一边道,“难道你想算别的?财运?名利?”
“还是……姻缘?”
万俟沧皱了皱眉,抬头看见她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假笑,道,“要算便算,只是我生来便不信命。”
迟悔也不以为意,只是神秘道,“我的卦不同。”
说罢,她将手掌摊开,里面静静地躺着几枚铜板。随后,她又默念了一串咒语,周围的气氛渐渐沉了下来。
她抬起另一只手,举到了万俟沧眼前,以双指在他眼前晃了三晃,随后手指落到了铜板上,恍若是在建立双方之间的灵力联系一般。
做完这一切,迟悔将铜板抓在手里,一个用力,高高地抛了出去。
四枚铜板在空中翻飞,最后竟是悬停在了两人面前,铜板转了几个圈,老老实实地不动了。
万俟沧盯着这神神叨叨的一切,撑着脑袋,随口问道,“何解?”
迟悔愣了愣,饶是她历尽世事,竟然半天都未答话。
他瞥了一眼她脸上的神情,又看了一眼地上的铜板,也不说话。
良久,迟悔才深吸了一口气,沉声将卦辞说出——
“前尘往事断肠,人间自多情痴。”
“天上此来有缘,谁向市尘深处。”
“自此龙为索缚,怒天地坠九泉。”
万俟沧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望着缥缈无际的海岸,只觉得听完这卦辞后,心中有一种蠢蠢欲动的感觉。
他呼吸着海风,并未将此放在心上,道,“说点儿我能听懂的。”
迟悔收回了铜板,看着他孑然而立的背影,语气轻松了一些,答道,“前尘往事,指的是你有一段痛心断肠的过去。人间情痴,所说人间你将有一劫。天上之缘,此人与天人有关,却隐于市井之中,一旦相遇,龙将被束,缚龙索动。”
“简单来说,就是你前尘未断,生于世间,仍有劫难。若有朝一日,遇到命定的有缘人,便会生出缚龙索来,而后……”
“你会死于缚龙索下。”
万俟沧冷哼了一声,眼中闪过一抹晦暗的神色。
所谓缚龙索,是这个世间最为阴毒的咒法。
被下缚龙索之咒者,心脏环生藤蔓,此种为咒语媒介的藤蔓上头生有无数的倒刺,每一根倒刺上都有剧毒,无论是划破心脏的痛感,还是刺破后毒素蔓延的痛感,都能叫人痛不欲生,难以忍受。
最毒的是,缚龙索会随着咒语而动,一点点生长,不会给受此刑罚者一个痛快。只待缚龙索的藤蔓刺穿心脏后,受罚者便会一命呜呼,命丧九泉。
又因为这世间能催发此咒和解除此咒的人,只有司芳仙子一人,所以中缚龙索者,就算能骂天地不仁,最后也要死在者咒语之下,别无他法。
算命直接就算出了自己不可避免的死亡结局,他久久地在脑海中回味了一遍这段话,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其中的前因后果指的到底是什么。
随后,万俟沧冷笑一声,断然表示不信,道,“莫不是你救了我,涮我玩儿吧?”
迟悔挑了挑眉,飘然而去,只留下一句轻笑,道,“信不信,随你的便。”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他深远的视线又拉回了自己心口前的倒刺上。
万俟沧本来是不信命的,以前不信,现在不信,以后也不会信。
十八年来,他叱咤北海,只是龙力微薄,故而不到万不得已之际,从不轻易展现实力。
可是眼下,他心口长出来的这藤蔓倒刺,还有那隐隐作痛的感觉,都在告诉他——他的心脏正被缚龙索缠绕,他能感觉到缚龙索的生长。
因为这非凡的束缚,他甚至失去了自己的力量,沦为了与普通人没有差别的平庸之辈。
当日他只当是迟悔说笑逗他,加上他性格使然,没多久就把这事儿抛之脑后,全然不曾放在心上。
可如今看来,她的卦,果然不同。
现在发生的这一切,正应了迟悔当日的预言,精准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