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半明半灭,一点残光投在宋嬷嬷枯槁如柴的脸上。她的生命,此刻也如这风中残烛,将息未息。
“彼时,皲王妃业已诞下世子。我便私下请来一位算命先生,向王妃进言:若要为世子积福延寿,府中便不宜再见血光。王妃听了这话,方才留了她们母女的性命。她们终日被锁在柴房之中,不得离开半步。只有我不时前去探望,悄悄送些饭食与衣物。
那女婴渐渐长大,终日痴痴呆呆,始终不曾开口言语。待到三四岁上,行止越发反常,常在深夜凄厉哭嚎,声音不似人声,倒像一头幼兽。府中上下皆视那孩儿为妖物附身,流言四起。王妃也决意要将她们母女逐出王府。
那日,我去柴房看望她们母女,原本想着送她们最后一程,推门却见金玉善瘫坐于地,目光呆滞。她怀中竟是那女孩冰冷的小身子。
她抬起头,痴痴望着我,忽然泪如雨下,哭道:“阿姊,我失手掐死了她,我掐死了我自己的孩儿~”
我上前搂住她,说道:“莫要自责,这孩子定是染了恶疾,如今走了也是解脱。我替你将她安葬了吧。玉善,你就此离开王府,出去再寻一条生路。”
谁料她竟跪倒在地,死死抱住我的双腿,大声哭道:“阿姊,我不能走!这世间再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但,但只要我还有孩儿,就还有重获殿下恩宠的一天!”
我大吃一惊,急忙喝止她:“你糊涂了不成?怎么可能再有孩儿?王妃断不容你再见殿下一面!”
她死死攥住我的衣袖,苦苦哀求道:“阿姊,我知道城中有一个专贩新罗人口的人牙子,他手里连孩童也有。求你替我去寻他们,买一个女童回来,充作我的孩儿。这王府上下,除你之外,再无人认得我女儿的模样~”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打湿了我半身衣裳,一遍遍求我道:“阿姊,我唯有你能依靠了~求你成全我,让我留在王府罢!”
我当即摇头,挣脱了她,仓皇夺门而出。隔了两日,又终究放心不下,再度返回柴房探看。我见她痴坐原地,怀中仍紧抱着那早已僵冷的女童尸身,蝇虫嗡嗡盘绕其间,她却浑然不觉,一言不发。
我忍不住冲出房门,剧烈干呕起来。缓过一口气来,我才又转身回到柴房,对她讲:罢了,我最后帮你这一回。
我按着金玉善所述的地址,找到了那伙人牙子。那贼首一听我的来意,便高兴道,他刚刚得了一对五岁的新罗女童,亦是双生姊妹。那两个女童长得一般无二,只是其中一个额间有枚红痣。我便指了那没有红痣的女童。她们两个都已懂事,死命抱在一起不肯分离,哭得撕心裂肺。那被我带走的女孩唤做玉儿,我领着她走出人牙子的家,另一个竟一路赤足追着,边追边用新罗语喊:‘玉儿,得活!玉儿,得活!’
我将玉儿带到金玉善身边,嘱咐她看紧孩子,莫要声张。万万没想到,日子过去没多久,就在先皇驾崩那一日,玉儿竟擅自逃出柴房。
待我赶到时,这孩子已经一路跑过庭院,阴差阳错撞在了皲王殿下身上。我见她攥住殿下的衣角,如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口里大喊着‘得活~得活~’,呼号求救。那一刻,迎接皲王登基的步辇正巧到了府门,众人齐齐跪伏于地,直吓得两股战战,没有一个人敢抬起头来。
我更是心中大骇,遍体生寒,一步也不敢移。
就在此时,皲王殿下却忽然低下了身子,双手抱起玉儿,又将她高高举起,仰天笑道:“得活!得活!此乃天佑我大唐之兆!”
就在那日,柴房里的金玉善重见天日。我亲眼见她紧握着玉儿的手,随新帝步辇,一步步踏入大明宫的深阙。自那一天起,她再不是那个被人鄙视践踏、操弄生死的新罗婢,而那个可怜的新罗女童玉儿,则成为了大唐最尊贵的和光公主。
已贵为皇后的皲王妃心中抑郁,不久便撒手人寰。金玉善却改头换面,成为了郭淑妃,荣宠日盛,冠绝六宫。我原以为与她曾有姐妹情谊,自此可在这深宫之中彼此扶持,共度风雨。岂料不过数月,她竟在御赐点心中暗藏剧毒。幸而王德妃偶然路过,及时察觉异样,我才侥幸逃过一死。
我又惊又怒,径直与她当面对质,她竟似笑非笑地睨着我,道是念在旧情饶我一命,并随即将我秘密押入云韶院,命我终身不得踏出此地半步。
二十载寒暑,我困守于这云韶院中,形同朽木,心如死灰。日夜轮回,皆被往事煎熬。我悔不该相信金玉善巧言令色,更不该拆散那对新罗姐妹,令骨肉分离。当年之错,犹如附骨之疽,时时啃噬神魂,教我生不得,死不能。
直至那日,米康安带了一个新罗女子前来,说她性子烈得很,命我替他好好‘调教’。我定睛一望,见那女子眉间正有一枚红痣,心中不由一颤。又仔细端详其眉眼轮廓,竟与当年那对双生姊妹极为相似。
我心下惊疑不定,便将那女子拉进内室,仔细盘问。这一问才知,她果真是玉儿的双生姊妹福儿。当年我带走玉儿后,心下愧疚难安,便又折返回去,给人贩子留了一笔银钱,嘱他务必送福儿返回新罗。岂料福儿性格执拗,一心只想寻回妹妹。一年前,她终于攒够盘缠,千里迢迢从新罗重返长安,可命运弄人,她抵达长安之日,恰是和光公主盛大出殡之时。此后不久,她便被拐至地下鬼市。那米康安乃是市井之徒,何曾见过和光公主的容颜,自然也是认不出福儿。
可叹,这一番番阴差阳错,竟让我得以重逢故人。
我深知福儿绝不可再现于长安,遂将她锁于内室。她三番五次破窗遁走,最后一次,便是被你撞见。我见你气质不俗,绝非寻常,便想寻个时机,请你带她逃出长安。只恨,哎~只恨魏王与神策军来得如此之快~”
宋嬷嬷讲到此处,长叹一声,老泪纵横。
阿惠听罢,只觉百感交集,心如潮涌。她缓缓伸手,轻轻覆在宋嬷嬷枯槁的手背上,压低声音:“那晚,我封了福儿的气穴,将她藏于木箱之中,躲过了神策军的彻查。结果她逃出云韶院后,又投奔了大荐福寺的新罗方丈,终究没有躲过死劫~”想到福儿之死,阿惠只觉心中痛惜:“宋掌仪,待我面见圣人,将这一切如实禀明,必叫郭淑妃,不,是金玉善的所作所为,大白于天下!”
“张娘子,老身只是将所知之事尽数相告。”宋嬷嬷缓缓抬起眼帘,示意阿惠近前。待阿惠俯身贴近,只听她气若游丝地低语道:“听老身一句劝,莫再追查真相。速离皇宫,远走长安~逃得越远越~”
叩叩——
门外传来几下小心翼翼的轻叩,仿佛怕惊扰了屋内人。
砰砰砰!砰砰砰!
一阵急促而粗暴的砸门声。
公主府执事披着外衣,趿拉着鞋,睡眼惺忪地刚拔开门闩,大门便被猛地从外推开。一道寒光闪过,冰冷的刀锋已抵在他的喉头,将他的问话生生逼了回去。
“大理寺办差!”为首官差声音冷硬:“奉寺卿之命,请驸马爷即刻前往,协查大荐福寺命案!”
“官爷!官爷!万万不可!”执事吓出一身冷汗:“我家驸马已病倒数日,病势沉重,连圣上都已准了假。”
“上不了朝?”一个未披官服、身穿一身青色常服的人转了出来,一脸冷意:“正好,可以在大理寺多盘桓几日。”
他眼神一扫,冷声道:“来人,备软轿。抬,也要把驸马爷抬回大理寺。”
执事一抬眼,被那人的凌厉眼神吓得一激灵:“你,你是~?”
“进去通传,报与驸马,吾乃温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