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魏王府的流杯亭四下沉寂,唯有寒风掠过枯枝的微响。
忽然间,“咔嚓~咔嚓~”几声细碎轻响划破寂静,薄冰之上骤然绽开蛛网般的裂痕。池水翻涌,碎冰相互撞击着向四周散开,一道黑影破水而出——竟是一颗湿漉漉的脑袋。水珠顺着发丝不断滴落,那面容抬起,细眉细目,正是扮作惠姬的阿惠。
阿惠迅速游上岸边,水声轻响,“扑棱棱”惊起不远处几只夜栖的水鸟。她闪身躲入假山背后的阴影里,这里恰有一处凹进去的石隙,勉强可避寒风。
阿惠利落地解下紧缚在背上的油布包裹,那布囊用鱼鳔胶反复涂过,滴水未透。解开系绳,里头整整齐齐叠着几样物件。她先取出一块细软的葛布,将湿发一绺一绺擦干,接着又抽出一件灰褐色的厚绒斗篷,把自己严严实实裹了起来。
她钻出假山,借着月色仔细辨了方位,便直奔春阳茶寮而去。
魏王府虽不似太子东宫与普王府那般守卫森严,却胜在占地极广。庭院深深,回廊叠绕,即便取道最近的侧门,要行至府邸中枢,也要费上好一番功夫。
阿惠曾在柳姬那里见过一幅王府布局图,依稀记得宋嬷嬷被关押之处,位于一处名为春阳茶寮的所在。然而深更半夜,府中路径幽晦不明,若无熟知地形之人引路,想要悄无声息地潜入茶寮,还要避开巡夜执事与守院护卫,简直是难上加难。
那日,阿惠望着眼前冰冻的暗河,忽然记起去年上巳,随普王赴魏王府曲水流觞之宴的情形。那流杯池中活水幽深流动,绝非死水一潭。
流杯亭恰位于魏王府的中枢地带,从地图上看,与春阳茶寮相距最近。倘若能借水道径直潜至亭畔,无疑是最快也是最隐蔽的路径。
这两日她仔细摸查,证实了流杯池确与长安城内的永安渠相通,便打定主意,只要闭气潜泳,沿此暗道逆流而上,直抵魏王府禁地。
饶是卢七娘胆大,听了这个主意,也是连连反对。她长在草原,不识水性,一想到要在这数九寒天潜入冰河,只担忧阿惠尚未游到半途,人就先要冻僵在这冰水中了。
“这法子于旁人或许是送死,于我却是再稳妥不过。”阿惠宽慰七娘。
自幼时起,张仲钦为磨她筋骨、炼她心志,便常带她在三九寒冬破冰下水。长安的河面虽冻结如铁,冰层之下反倒存着热流。每回与阿爹一同破冰冬泳,上岸后只要迅速拭干身子、换上衣衫,非但不觉得冷,反而气血活络,遍体生暖。
“阿惠,没有柳姬相助,单凭你一人之力,绝难救出宋嬷嬷。”七娘神色担忧:“切勿停留过久,惊动了魏王府。”
“七娘放心,此番去见宋嬷嬷,只为印证我心中猜想。必定速战速决,一旦取得证词,即刻由水路离开,绝不耽搁。”
“万一暴露,立即撤往北门,我与迦利奴在那儿策应。”
“不,在太医署等我。若此行败露,便是生死有命,若能脱身,我自会去那里与你们汇合。”
夜晚寒气砭骨。纵是阿惠拭净了湿发,又将长袍裹得严严实实,那冷气仍渗入骨髓。她使劲搓了搓手,循着脑中王府地图的记忆,悄然寻至春阳茶寮。这一路上,竟然半个府卫都没有遇到。
茶室内亦是阒无人迹。阿惠未及多想,挑帘而入。只见这间茶室布置得甚是简单清雅,花梨木茶案上,仅有一套紫砂茶具,旁侧散着几卷古籍。除此之外,一轴墨竹,几张素席,别无繁饰。旁边还有一盏粗陶小炉,以及茶罗、茶盒、水方,皆是平日煮茶之用。
魏王一向自诩清流,自称不设私牢、不搞刑讯。然而柳姬却道,这春阳茶室之中,尚有一间内室,虽布置作书斋模样,却是一处囚禁异己的秘牢。
阿惠凝目细看,果然那副墨竹卷轴后面,藏着一处暗门。
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室内烛火晦暗,正中央一把旧木椅上,捆绑着一个白发散乱、面容枯槁的老妪——一个月不到,原本精神矍铄的宋嬷嬷竟已似行将就木之人了。
“宋嬷嬷?”阿惠轻声唤她。
宋嬷嬷吃力地抬起眼皮,眼神里只剩一片空洞茫然。
“嬷嬷可还认识我?”阿惠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拆解捆缚宋嬷嬷的绳索。
“惠~惠姬?”宋嬷嬷声音嘶哑,像是每个字都从喉咙里挤出来一般:“老身早就看出,你不是寻常女子,更不是什么新罗婢~”
她微微抬颚,眯起眼睛扫了一眼:“不必费力,老身已是将死之人,走不出这魏王府了。”
“我明白。”阿惠声音轻柔,手中动作却迅速有力:“只是双手若长久受缚,血脉阻滞,终将坏死。我不愿见嬷嬷受这等苦楚。”
绳索解开后,她又从怀中取出一枚丹丸,莹润如玉的药体在烛光下泛着微光:“这枚活血丹虽不能立时解困,却可化淤通络,暂缓嬷嬷的疼痛。”
她见宋嬷嬷并未推拒,便直接将药丸轻轻送入她的口中,继而退后一步,敛衽深深一拜:“阿惠力薄,今日不能救嬷嬷离开魏王府,还望恕罪。”
宋嬷嬷缓缓直起身子,原本浑浊的双眼透出了几分澄明,语气却夹杂着些许讥诮:“任凭谁派你前来,想要探听什么,恐怕都要空手而归了。”
“嬷嬷误会了。”阿惠低声道:“我本名张惠,是太医令张仲钦之女。因和光公主之死,圣人震怒,认定我阿爹救治不利,将他腰斩于市。然而和光公主并非病故,而是遭人毒害。若能查明公主身份的真相,便能为我阿爹,为整个太医署洗刷冤屈。”
阿惠逼近一步,双手紧紧按住宋嬷嬷枯瘦的肩头:“而和光公主的真实身份,恐怕只有嬷嬷才真正知晓。”
“呵~知道又如何?”宋嬷嬷阖上双眼:“公主早已薨逝,可你们一个个却偏要问个清楚。”她哑声道:“说得冠冕堂皇,不过都是为了攥住他人的把柄,去争那东宫储君之位罢了。”
“嬷嬷可知,和光公主一案,已葬送了一百多条性命。”阿惠压下急促的呼吸,声音沉痛却清晰:“而那名与和光公主长得一模一样的新罗女子~半月前也已惨死于大荐福寺中。嬷嬷,我别无他想,只求为这些枉死之人讨一个迟来的公道。”
“你说什么?福儿,福儿她死了~?”宋嬷嬷猛然睁开双目。
“嬷嬷,求您告诉我真相!”阿惠颤声道:“和光公主究竟是谁?她是如何成了郭淑妃的女儿?还有那新罗女子~与公主又有何渊源?”
她心情急迫,追问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到最后几乎抑制不住地颤栗。此时一股阴风自窗隙呼啸而入,烛火剧烈摇曳,倏然间竟缩如豆粒,几欲熄灭。
阿惠一惊,急忙收声。
黑暗中,只听到宋嬷嬷长叹一声,声音里透着无尽的疲惫:“这真相~就当真如此重要么?”
阿惠郑重颔首,却不再多言。
时间仿佛凝滞,不知过了多久,才响起宋嬷嬷嘶哑的嗓音,那声音如同枯枝刮过斑驳的院墙:“我这一生,自问行事端方,持心以正,却偏偏信错了一个人。为了她那一声恳求,一步行差踏错——
二十五年前,我本为皲王府的一名掌仪。因是皲王妃自琅琊王氏带来的亲信女官,故而深得王妃信任,委以训导婢仆之责。那年仲春,府中新进了一批婢子,其中一女形色仓皇,官话亦不能言。我本要依例,将她逐出府去,她却叩头不止,求我容留。
我见她实在可怜,心下不忍,便破例将她留了下来。不止如此,我还对她格外关照,亲自教她汉话礼仪。那女子十分依赖我,整日里“阿姊、阿姊”地唤着,叫得人心头发软。时日久了,她渐渐对我吐露实情:她本名金玉善,原是新罗海边的一个渔家女,被人贩子拐带,一路辗转卖到了长安。当年,新罗女子不似如今这样被达官贵人追捧,人贩子为了多换几两银子,将她假作汉女,这才塞进了皲王府。
她说她身无长处,若是出了王府,便只有死路一条。
我却不知,她早被王府的奢华生活迷了眼,竟妄想一步登天。不过短短数月光景,她便寻了个机会,引得当时的皲王殿下注意到她。一夜承恩后,她竟与王妃同时受孕。
我深知,若金玉善先于王妃诞下子嗣,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于是安排了一个老仆,连夜将她送出府去。谁知——走漏了风声,还是被王妃知晓了。
王妃闻讯勃然大怒,很快便将金玉善捉了回来,又命我亲自行刑,要将她鞭笞至死。我与她早有姐妹之情,实在不忍痛下杀手,只得假意应下,暗中手下留情。行刑后,我便将她安置在后院柴房中,对外谎称她受刑后流血不止,腹中胎儿已然保不住了。
金玉善临盆之时,因先前受了极重的鞭伤,又无人接生,在柴房中哀嚎了整整三日三夜。最后,我还是按捺不住,趁夜偷偷前去探看。
我推开柴房门时,只见金玉善倒在血泊之中,腹中脐带紧紧缠绕在婴儿颈上,整整三圈,婴孩面色早已青紫。我以为母子俱亡,颤抖着抱起婴儿轻轻拍抚,谁知她突然放声啼哭——那母女俩竟都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