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案 卷帘美人 第三十三章
霍小鱼2025-10-21 09:163,099

   新帝践祚,改元乾符,尊生母王德妃为惠安皇太后,以彰孝治。

   未出十日,兴庆宫丧钟骤鸣——太上皇驾崩。新帝亲扶灵柩,悲恸之色溢于颜表,以帝王之礼厚葬太上皇于紫金山简陵,极尽哀荣,天下皆称其孝。翌日,新帝下诏解寿王李修晔之禁足,亲执其手叹道:“骨肉之祸,至此而终。”恩抚有加,以示兄友之道。至此,先太子、魏王引发的祸乱尘埃落定,李氏宗室子弟皆暗自长舒一气,悬心终落。

   同月,潜邸旧臣高寻,从龙有功,擢为右金吾大将军,遥领天平军节度使,权倾一时。中书舍人韦元衡则晋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实掌相权。温璋虽授太傅虚职,然位列三师,秩正一品。特许出入大明宫无需符契,圣眷之隆,朝野罕有。

   新帝登基未足百日,便以雷霆之势,扫荡积弊。对内整饬科举,降低赋税,推行新政,对外则联袂归义军,共击回鹘,又遣使南诏,赐印册封,盟誓修好。一时间朝野内外,私议纷纭,有人击节称颂,言其有“中兴之主”的气象;亦有人冷眼旁观,谓其不过虚张声势,终究撼不动百年门阀根基、四方藩镇营垒。

  

   时光倏忽,半载已逝。外间纵有千般纷扰、万种喧嚣,却穿不透大理寺的深墙。

   阿惠不再寻死,大多时候只是静默。每日狱卒送饭进来,她总会轻轻道一声“有劳”,除此之外,再无他话。

   她平静地讨来笔墨纸砚与一方木案,开始为韦元恕撰写治疗腿疾的医方。从内服到熏洗,从针灸取穴到推拿手法,穷尽十年所学,毕生心血。

   “请将这些方子交给韦郎君。”阿惠的声音无波无澜,仿佛在交代寻常事:“告诉他,阿惠欠他的,来世再报。”

   写完医方,她仍未停笔,竟又凭借记忆,继续撰写、整理那些被焚毁的太医署典籍。白日里,她伏在窄小的牢窗下,就着微弱天光,一字一句地眷写医书。笔锋划过纸面,沙沙作响,竟成了这死牢中唯一的声音。待到夜色昏沉,她便将笔墨仔细收好,回到草席上安然入睡,仿佛窗外月升月落,皆与她无关。

  

   “娘子,明日便是正日子。”狱卒与往常一样,只将木盘放在牢门处,随即打开了牢门。“用了这顿断头饭,也好安心上路。”

   “有劳了。”阿惠轻声道,将木盘端回牢内。

   她屈膝坐下,凝目看去,只见今日的饭食与往日不同——两碟皆是荤菜:一碟是浓油赤酱的慢炙牛肩,一碟是焦黄油亮的酥烤鸡腿。

   阿惠掀开一旁的碗盖,里面是热气腾腾的薄皮馄饨。汤面清澄,未放芫荽。

   她执起木勺,轻轻舀起一只,送入口中。齿尖咬破,一股熟悉的鲜香滋味在舌尖迸开,盈满唇齿之间。

   她一时怔住了,咀嚼地极慢,极慢。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滚落,“嗒”的一声,融进了温热的汤里。

  

   “张娘子~”一道熟悉的嗓音自门外响起,一名黑袍人缓步而入。他抬手掀开兜帽,露出斑白的发鬓与一张刻满风霜的面容。

   阿惠闻声抬头,却并未起身,只静静望着来人,半晌轻声道:“阿惠该如何称呼您?”

   来人微微一笑:“蒙圣人信重,温某如今忝居太傅之位。”

   阿惠垂下眼帘,极轻地唤了一声:“温太傅。”

   “张娘子,可知温某为何而来?”温璋施施然盘膝坐下。

   “无论您今日为何而来,阿惠都感念太傅来送这最后一程。”

   “自圣人登基,娘子入狱,至今已整整一百八十日。圣人予你半年之期,便是盼你能消解心中块垒,不再一意孤行。”温璋声音低沉:“张娘子,可愿再思量一番?圣人仍守着当日承诺,若你愿意,便即刻送你前往陇西王府暂避,待风头过去,自有回宫之日。圣人还说~”

   他略作停顿,目光沉沉:“阿惠娘子当知,“得活”二字的分量。”

   “得活~”阿惠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太傅可知,‘得活’二字在新罗语里,意为归家。阿惠为太医署冤案奔走,虽有未竟之憾,却已竭尽所能。待黄泉之下,见到我阿爹和太医署故人,亦能坦然一拜,道一声:阿惠无愧于心,死得其所。

   所以,烦请太傅转告圣人——我今日赴死,心甘情愿。死之于我,并非终结,而是归家,是真正的‘得活’。”

   “娘子碧玉年华,来日方长。”温璋声音放缓了几分,带着些许叹息:“若能一心辅佐圣人,以娘子之德才,何愁不能留名青史?这岂不胜过~徒然湮没于一抔黃土之下?”

   “留谁的名?”阿惠静静反问:“陇西李氏?还是日后史书上一个与我无关的姓名?彼时的‘我’,还会是真正的‘我’吗?”

   “真正的你——太医署张惠,不能存于世间。”温璋微微摇头,直言不讳:“若圣人为私情所困,执意保你名声,那你便是他江山社稷最大的破绽,是他帝王之路上最致命的软肋。故而太医署的张惠,非死不可。”

   他凝视阿惠,面色沉郁:“圣人首先是大唐的天子,其次,才是他自己。”

   阿惠静默片刻,缓缓颔首:“阿惠明白。”

   她抬眼迎上温璋的目光,声音虽轻却字字坚定:“于我而言,我须得先是张惠自己——而后,才堪为他人之妻。”

   牢房内一时间寂静无声。

   “张娘子风骨铮然,宁折不弯。”温璋缓缓起身,长声喟叹:“此般情景,让我想起了阿薇决意赴死的那一夜。世间竟有如此奇女子,是温某此前看低了你们。”

   这位当朝太傅敛容整袖,向她郑重长揖一礼:“请受我一拜。”

  

   翌日午时,独柳树刑场早已万头攒动。两边夹道亦是翘首以待的百姓,争相欲睹这位弑君逆贼的真容——到底生得如何三头六臂、青面獠牙。

   “来了!来了!”有人兴奋大喊。

   队伍最前方,右金吾卫大将军高寻端坐于骏马之上,身佩长槊,目光如刃般剖开前方人群,为囚车开道。身后两翼金吾卫持戟,隔开一道森严的通道。

   通道正中,一辆囚车缓缓行来,木轮辘辘,碾过青石长街。一个女子墨发披散,身披重枷,盘膝坐在囚车之中。长风吹过,卷起她散落的发丝,她双眸轻阖,神色宁静,仿佛周遭万籁,皆与她无关。

   囚车停稳,监刑官上前开启笼门。阿惠脚戴重枷,步履沉重,蹒跚而下。踏上行刑台的那刻,远处忽然起了骚动。但见黄尘漫卷中,一名内官纵马奔来,沿途呼喝,声嘶力竭:“銮舆至矣——闲杂避易——!”

   “銮舆至矣——闲杂避易——!”

   人群骤然死寂,旋即又哗然沸腾,但见鸾驾煌煌,仪仗煊赫,自天街尽头迤逦而来。大唐开国数百年,从未有天子亲赴刑场监刑之例。

  

   高寻心中猛地一沉,面上却未露分毫。圣驾亲临毫无预兆,而眼下刑场四周人山人海,尽是围观的百姓,万一冲撞了銮驾,后果不堪设想。

   他当即勒转马头,厉声喝道:“金吾卫听令!肃清御道,拦人于百步之外!违令者,以冲驾论处!”

   麾下卫士即刻应声而动,持戟横刀,迅速组成人墙向外推进,试图在汹涌人潮与天子仪仗之间隔出一道屏障。高寻目光急扫而过,额角已渗出细密冷汗。

  

   不多时,圣驾抵临,圣人步下龙辇。他面沉如水,无视万民瞩目,径直踏上行刑台。

   阿惠垂首跪地,颈间、双手、足踝处皆扣着铁叶盘枷,每一下微动都引得镣铐铮然作响。闻脚步声渐近,她缓缓抬起头来——

   圣人停在她一步之遥,眼底血丝密布,似乎连日未眠。半晌,他喉结微动,声音嘶哑:“张氏,若你开口认罪,朕——保你不死。”

   阿惠凝眸,仔细端详他的眉目,仿佛要将他此刻容颜镌入魂魄。继而,她微微一笑,阖上了双眼,将红尘最后一丝光亮轻轻敛去。

  

   “咚!咚咚!咚咚咚——”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战鼓声。鼓声由远及近,愈捶愈急,终成震耳欲聋之势。大地随之剧烈震颤,长街两侧百姓惊惶四顾,只觉脚下青石板路如浪涌动。

   有人骇然指向远处,张口说不出话来——只见数十头花豹长袭而至,其后更有巨象结阵奔来,蹄声如雷,踏碎烟尘。每头巨象背上皆踞一昆仑奴,身覆兽皮,手持战鼓,墨肤如铁,在日光下泛出油亮凶光。

   这支狂兽大军竟如利刃剖帛,生生撕裂金吾卫重重防线,直踏刑场而来!

   众人瞠目屏息之际,忽闻一声裂空长吼,一道金影自兽群后腾空——竟是一只金毛狻猊,凌空跃过数头奔象,稳稳落于刑场中央。

   那狻猊怒目爆睁,金鬃戟张,仰首又发出一声震天咆哮,气浪奔涌,将周遭旌旗卷得狂舞欲折。

   狻猊宽背之上,竟驮着两人。前面是一名面色惨白的华服少年,其后则是一个身形精悍的昆仑奴。昆仑奴稳坐如磐,左臂如铁箍般死死锁着少年,右手持匕,紧贴他的喉间。

   他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惊惶众人,高声喝道:

   “寿王在我手中,尔等拿命来换!”

  

  

继续阅读:第五案 卷帘美人 第三十四章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得活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