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诏狱的最深处,一道玄铁牢门被无声推开,透过一丝光亮进来,刺破牢房内的黑暗。一道挺拔瘦削的剪影立于门外微光处。
那人微一抬手,屏退狱卒,缓缓步入牢中。
阿惠蜷坐于墙角阴湿的草席上,面容枯槁,唇色惨白干裂。
那人站在她面前,身形阴影将她完全笼罩:“太医禀报,你自闭经脉要穴,凡所进汤药膳食,皆被内息逼出。是要自绝于此么?”
“陛下已经定了我的罪,何须等到秋后问斩?”阿惠声音嘶哑干涩。
“阿惠!”新帝撩袍蹲下身,目光中满是疼惜。他轻叹道:“御前行刺太上皇,众目睽睽。朕不得不将你下狱,以堵住悠悠众口。此乃权宜之计。”
他伸出手想轻抚她的肩头,指尖触及时竟带了几分小心翼翼,如同触碰一件极易损毁的珍宝,声音亦不自觉放柔:
“今日你想问什么,便尽管问来。朕,必对你无所隐瞒。”
阿惠垂首,静默不语。
许久,她才抬起头,凝视新帝,一字一句问道:“绿珠人在何处?”
“绿珠~已于大理寺触壁而亡。”
阿惠喉间微微一哽,旋即又寒声续道:“杜良娣曾密送与我的那封书信,陛下既已截获,其中内容,还请明示。张惠只求一个真相。”
新帝点了点头,缓缓道:
“和光公主暴毙后,韦元衡为掩真相,将公主贴身近侍悉数杖杀,唯留绿珠一命。然而淑妃对绿珠妒恨已久,借此机会,暗自囚禁了绿珠。
郭淑妃的承欢殿与公主府书房之间,本有密道相通,昔为韦元衡与淑妃私会之径。自和光薨后,韦元衡为求自保,亲手砌砖封门,绝此暗道。淑妃便将绿珠囚于此处废道,日夜以酷刑相加,使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至,二郎韦元恕暗中查访,这才救出绿珠。
二郎将她带至红绡坊后,又不惜亲身作饵,策马将其兄引往城外。怎料奔逃途中,竟在长安西麓的一处断崖失足坠落。
绿珠得知二郎死讯,又惊觉驸马对淑妃恶行早已知情,却仍是袖手旁观。她一生忠心事主,此刻心灰意绝,便在极度悲愤之中,冲至韦元衡面前,撞壁身亡。”
“陛下本想以绿珠口供胁迫,逼驸马临阵倒戈,弃魏王而效忠于你。只是没想到绿珠如此刚烈。但韦元衡又为何仍旧听命于陛下,殿前宣诏,助陛下登基?”阿惠语声平淡,却透着一丝冰冷的穿透力:“陛下怕是早就找到了韦郎君吧。韦元衡虽步步为营,慎之又慎,然而韦郎君,却是他唯一软肋。”
“二郎确实大难不死,然双腿尽废,此生再无站立之望。”
“倘若我第一时间知道,定能医好他——陛下心知肚明。”阿惠强抑声线,却难掩一丝微颤:“可你却始终将我蒙在鼓里。陛下不过是要韦郎君成为你手中筹码,教驸马不敢挣脱掌控。”
新帝缓缓摇头:“韦元衡此人,最擅权衡。纵有绿珠口供与二郎性命相挟,仍不足以令其孤注一掷。朕许他的,还有中书侍郎之位。”
他略一停顿,语气中透出几分冷静:“如今新朝初立,正值用人之际。有才者,皆可为朕所用。而论其手段与魄力,韦元衡确为相材。”
阿惠默然良久,又涩然问道:“杜良娣是否死于陛下之手?”
新帝神色一滞,下意识避开她的注视:“太子旧党余孽未清,其心不死。若杜良娣与太孙留在世上,逆党便可借此卷土重来。新朝初立,不容此患。”
他见阿惠面色灰败,眸中再无半分神采,只觉心头刺痛,便又温声探问:“可还有惑?”
“那云韶院的雪姬,是你埋于魏王身边的暗桩。宋嬷嬷的底细,你早已洞若观火。而我的一举一动,所求所想,亦在你的掌控之中。我自普王府脱身,夜奔魏王府,乃至最终入宫面圣,一步步皆循陛下棋路而行。陛下以此局迷惑魏王耳目,乱其心神,方使其松懈无备。我说的可对?”
新帝面色阴晴不定,半晌,沉声道:
“朕既领你入局,自当护你万全。”
“谢陛下解惑!”阿惠耗尽周身气力,郑重伏身下拜,再开口时,声音却已寒彻如冰:“再无他问,唯待秋决。”
新帝眉峰骤蹙:“此言何意?莫非,你对朕尚有怨怼?”
他用力按了按阿惠的肩头:“放心,朕已有安排,定会让你自狱中脱身。届时改头换面,再世为人。”
“改头换面,再世为人?”阿惠喃喃重复,语气中听不出半分惊喜,亦听不出一丝悲愤,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朕已与长公主商定,稍后会秘密送你出京,安置于陇西王府。从此,你便是长公主的义女,在陇西静待时日。”新帝语气沉稳,成竹在胸:“以你如今的易容术,瞒过身边众人绝非难事。待朕根基稳固,定将你风风光光接回宫中。届时你可恢复本来容颜,只是~”
他略一停顿,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怜惜:“太医署张惠这个身份,须得永远留在过去了。”
阿惠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干涩而破碎,在阴冷的牢狱中幽幽回荡,听得人心中发瘆。
“为何发笑?”
“陛下擢我仇敌,害我兄长,杀我挚友,更令太医署永绝昭雪之望!而今却让我易姓更名,泯灭恩仇,陪在君侧?”她抬起头来,不住冷笑,道:“这岂非天下最为荒谬之事?”
新帝蓦然一怔,似是从未料想她会作此反应。他默然良久,方缓缓沉声道:
“阿惠可知,朕之所念,惟在江山平稳、社稷无虞。鼎革之事,当以最小代价换万世之基,毋使黎民动荡,国本动摇。
朕隐忍布局多年,才走到今日。太子自缢,魏王更是广植党羽,加紧夺位。朕唯有借其之势,顺水推舟,方能于这危局中寻得一线生机。齐复功接管神策军,朕便令高寻暗中执掌龙武军与金吾卫;柳姬暗杀温老夫人,朕即助温璋布衣返京,密联旧臣。
朕假作迎娶南诏公主,实则与她盟誓:朕助她夺取南诏王权,她则为朕遮掩行踪,暗中返京铺路。”
他语气渐沉:“朕诛魏王,清党羽,江山易主而社稷无恙——此,方为天下至要。”略一停顿,他的眼中掠过一丝冷硬的光:“其余种种,不过成大事者,不得不为的微末代价。”
“微末代价?”阿惠凄绝一笑:“难道这所有人的性命、清誉、冤屈,于陛下而言皆可轻易抹去?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每一条性命,每一个名字,都重若千钧!”
“阿惠!”新帝一声长叹,叹息声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太医署旧案,牵涉国本,朕不能翻。除此以外,荣华权位、一世安稳,凡你所愿,朕都给你。”
阿惠伏首不起,字字清晰如金玉相撞:“张惠别无他愿,唯求一死。”
“为何?”新帝不由得怒意炽盛,眼底泛起血丝。他猛地将阿惠拽起,扯至胸前:“为何执意寻死?”
“陛下所予,非我所求。”
“你要什么?告诉朕,你究竟要什么?”新帝目眦欲裂:“朕许你中宫之位,母仪天下,如何?”
阿惠轻轻摇头。
“好!那朕便效仿高宗武皇,这万里江山,与你共治!如何?!”
阿惠缓缓抬眸,眼底却映不出他狂怒的影子。她再次摇了摇头,仿佛对面之人所能给予的,分文不值。
“我要以张惠的名字——堂堂正正地活着。”她直视新帝,目光灼灼:“倘若不能,便以张惠的名字,堂堂正正地赴死。”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新帝喉咙里溢出一阵阵低沉悲怆的笑声:“朕,便如你所愿!”
他猛地攥紧阿惠胸前衣襟,又一把将她掼摔在地:“但你这条命,须留待秋后问斩之时。早一刻死,朕便让整个大理寺——为你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