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三刻，已是薄暮。残阳如血，洒在含元殿前的龙墀之上，染出一片猩红。
阿惠被两名铁甲侍卫死死押跪于大殿前，冰冷的铁箍深深嵌入她的腕骨，碎发被朔风吹得纷乱，黏在苍白的唇边。
魏王李修蟾玄衣纁裳，巍然立于九重丹阶之巅。暮色将他周身镀上一层暗金，衣袂间的蟠龙纹在夕照中灼灼欲活，威压深重，煌煌然如新帝临朝。
数百神策军甲士肃列于殿前，枪戟森然，黑幡如林。百官皆匍匐于丹墀之下，朝冠触地，无敢仰视。
齐复功自魏王左翼霍然步出，一身紫袍金带，凛然生威。他一步步踏下玉阶，最终停在阿惠前方，高举一卷明黄诏书，声音如裂帛般划破天际：
“上皇已颁诏书，禅位于魏王殿下，即皇帝位。今将普王逆党枭首示众，以正国法。翌日即发王师，明正讨逆，廓清寰宇！”
“呔！”刽子手吐气开声，鬼头刀扬起一道凄厉的弧光，刃口寒芒与夕照交融，刺得人睁不开眼。
刀锋未至，阿惠的神魂却奇异地抽离出去。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七岁那年，阿爹用桃木削成一个小人儿，递到她掌心。那小人周身密布无数细小的黑点，似星斗罗列。
她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些凹凸的刻痕，仰头问：“阿爹，这小人怎的如此奇怪？”
阿爹蹲下身子，目光与她齐平，神色郑重，如同嘱托一位同袍：“此乃人身经脉腧穴之总汇。阿惠记住，银针落处，生死攸关，指尖轻捻便是阴阳两转。恰似人世抉择，得失总在方寸之间。然既择之，则当毅然前行，虽千万人吾往矣，不怨、不悔。”
又一瞬间，她仿佛正立于春明门城楼之上，肩臂紧贴着普王，一同仰望那星河般倾泻的流火。
当最炽亮的一簇焰火绽于苍穹时，天地如昼。她悄然侧首，望向身畔之人。烟火明灭间，他的侧颜宛如天工雕琢，俊美无双，竟令满天星辰都黯然失色。
她的声音混在烟火轰鸣中，轻得只能自己听到：
“三郎，阿惠还有一愿——
愿你此生万事顺遂，念念所求，皆有回响。”
她缓缓阖上眼。
耳畔唯有风声呜咽，如泣如诉。
“当啷——”
刽子手的鬼头刀应声落地，鲜血如泼墨般飞溅开来。
阿惠猛地睁眼，竟见含元殿后方烟尘滚滚，上千玄甲军如天兵骤降，奔袭而出。为首一将，纵马直贯前阵，刚刚正是他凌空一记飞掷，刀光如电，生生断掉了刽子手的臂膀。
“大胆高寻！安敢带兵擅闯宫禁！”齐复功一声雷霆暴喝，身形如鹞鹰般腾空而起，重重落在高寻马前，横刀立马，声震宫宇。
高寻却冷笑一声，高声喊道：“本将奉命讨逆，诛杀魏王党羽——龙武军、金吾卫听令！速擒逆贼齐复功！”
话音未落，他手中长枪已如毒龙出洞，直刺齐复功面门！齐复功急忙举刀格挡，火星四溅。
“护驾！护驾！”齐复功陡然惊醒，嘶声怒吼，边战边退：“此乃调虎离山之计！”
整个含元殿前瞬间大乱！上千名玄甲兵如潮水般涌入，与神策军轰然撞击在一处。刀光剑影撕裂暮色，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百官惊惶四散，仪仗倾覆，旌旗践踏在地——大明宫含元殿顷刻间化作修罗战场。
玉阶之上，魏王李修蟾猝不及防，瞳孔骤然收缩。仓皇间，他转身奔向含元殿内，却听得“嗖”的一声，裂空锐响！
一支玄铁重箭宛若黑龙出渊，自身后疾射而来，精准无比地贯入其后心。箭势之猛，竟带得他向前踉跄数步，方低头望向胸前，只见一截淬冷箭镞自前胸透出，玄色龙袍上迅速洇开一团暗红。
他喉中咯咯作响，终是支撑不住，单膝重重跪倒在御阶之前。
普王李修彦自阴影中缓步走出，一身玄甲湛然如墨，肩吞狻猊在夕照下泛着血光。他随手将那张轩辕弓掷于阶下，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他一步步踏上九重丹阶，玄色战靴碾过浸血的玉阶，迸溅开刺目的猩红。一直走到跪倒在地的魏王面前，他才俯下身子，缓缓道：
“王兄～”他声音平静得可怕，唯有眼底凝着千年寒冰：“玄武门前的血，终究又流回了大明宫。”
此刻，龙武军与金吾卫已成合围之势，其人数远超神策军，更有无数甲士如铁流般自玄武门源源不断涌入，席卷含元殿前广场。
齐复功身披数十箭，终是不敌。高寻策马掠过，刀光一闪，其首级便凌空飞起，重重砸落在御道前。
血水渐渐漫过丹阶，神策军士相继倒下，幸存者纷纷弃械跪降。普王麾下铁骑已全面掌控大明宫，龙武旌旗取代了神策黑幡。
百官匍匐于地，朱紫朝服尽被血污浸透，瑟瑟不敢仰视。
就在此时，中书舍人韦元衡独步踏上御阶，手中明黄诏书高擎过顶，袍袖在风中簌簌抖动。
“魏王李修蟾勾结神策军护军中尉齐复功——矫诏篡逆！”他双臂微颤，将手中诏书高高擎起：“此——方为圣人亲笔诏书！”
“有劳韦舍人宣旨。”普王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他沉静如岳，身形笔直地矗立于宫阶之巅，玄甲映着血色斜阳。
韦元衡深吸一气，应道：“臣遵命！”随即展开黄卷，高声宣读：
“门下：朕承天命，嗣守宗庙，御极二十载。夙夜兢惕，弗敢荒宁。然自去岁以来，疾恙浸深，惟惧丕业倾颓，社稷失所。普王修彦，睿哲聪颖，仁孝著闻。昔平潼关之乱，又定宫阙之危，武能安邦，文可经国。今循尧舜之典，效成康之制，禅位于普王。咨尔中外文武，咸使知悉：天命靡常，惟德是辅。神器之重，允归明德。布告遐迩，永绥兆民。”
宣读完毕，韦元衡转过身子，率先伏拜于地，恭声道：“臣恭请圣人正位宸极，承继大统！”
高寻当即翻身下马，甲胄铿然作响，单膝跪地洪声喝道：“圣人功耀日月，德配乾坤——臣等恭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浪未落，一名青袍常服的中年人自丹墀右侧稳步而上，手中托着叠放整齐的衮服。他行至普王身侧，一面为其更衣，一面低语：“长安内外诸司、十六卫及畿辅兵马，皆已奉诏归心。十年蛰伏，今朝落定——臣温璋，幸不辱命。”
普王振袖展袍，十二章纹衮服在残阳下流转金光，五色云纹间游龙隐现。虽未加冕，眉宇间已是渊渟岳峙，帝威自成。
“臣等恭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等恭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之声排山倒海，盘旋于血色苍穹之下的大明宫。
在一片山呼声中，新帝的目光掠过层层跪伏的百官，最终落在那个跪于血泊中的瘦弱身影上。
阿惠似有所感，蓦然抬首。
四目交汇的刹那，含元殿前的硝烟、鲜血与万岁声浪俱皆模糊远去。唯有彼此眼中倒映的星火，于无声处震耳欲聋。
“太医署张氏～”新帝正待开口。
“太医署张氏，实乃魏王逆党！”一道冷冷的女声自紫宸殿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新帝身后，王德妃由雪姬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自紫宸殿内仪态万方地步出。
“此女与魏王勾结，借行医之名入宫行刺，意图构陷陛下，其心可诛，罪无可赦！请陛下即刻下旨，将其处死，以正国法！”
言罢，王德妃率先跪伏于地，姿态决绝。
中书舍人韦元衡见状，立即高声附和：“张氏罪大恶极，请陛下明正典刑！”随即匍匐在地。
“张氏罪无可赦，请陛下处死！”
一时间，大殿内外，从龙有功的臣子将士们纷纷应声跪倒，请命之声此起彼伏。
新帝望向阿惠，眼底最后一丝不舍慢慢冻结，凝成一片森然。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声音回荡在含元殿前：
“逆犯张氏，为魏王逆党所惑，着押入大理寺天牢，秋后处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