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鼓待鸣,雄鸡未啼,整座长安城浸没在破晓前的浓墨之中。待漏院内,百官瑟缩而立,呵气成霜,静候宫门开启,进入大明宫宣政殿朝觐天子。
候朝之时,少不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听闻太史局近日夜观星象,见荧惑守心,此乃国运有厄的大凶之兆啊。”一名素与太史令往来甚密的朝臣,悄向身旁官员低语。
“崔侍郎所言不虚。”另一人闻言,更是满面忧色:“冬祭大典之后,圣体每况愈下,东宫之位却虚悬至今,难道要效前朝旧事,待龙驭上宾之时,方能得见一纸诏书?”
先前提话的崔侍郎嘴角微扬,一副洞悉内情的得意之态,继续压低声音道:“淑妃既殁,寿王顿失依凭,听闻已被神策军软禁府中,非诏不得出。”
“神策军?莫非~?”旁侧官员面露惊疑,话音甫出便倏然收声。
崔侍郎微微颔首:“寿王遭禁,普王外遣,如今这长安城内,大明宫中,已是魏王殿下掌控之局。稍后朝会之上,该言何语、行何事,想必郑御史已了然于胸。”
“啊~原来如此,多谢崔侍郎提点!”郑御史忙不迭拱手行礼。
五更鼓敲响,“上~朝~!”一声尖锐的唱诺。
文武百官赶忙依序列班,武官位列文官之后,步行至宣政门,文官自东门入,武官则由西门而入。
宸仪肃穆,帝王的升降俯仰不可在众目睽睽之下。待百官皆入宣政殿列班完毕,侍御官即承旨示意,两侧羽扇应声合拢,连缀成一道屏障。
一人自屏后徐步而出,从容登上御座。侍御官扬声道:“撤扇——!”
百官这才敢抬头望去,只见御座空悬,其下另设紫檀坐榻,上面端然稳坐的竟是魏王李修蟾。
一旁内官随即展开黄绢,朗声宣道:
“门下:朕承天命,嗣守宝位,托于王公之上,系于亿兆之心。近日圣体违和,恐劳神于万几。魏王修蟾,德彰睿闻,器禀温文。今命监国理政,奉天地之祀,统山河之重。百司众务,无巨细悉咨决焉。公卿文武,宜竭忠悃,咸遵所司。”
宣政之北有紫宸门,门北为紫宸殿,正是圣人平日起居之所。普天之下,奉召入此殿者也不过寥寥。
此时殿中黄缦低垂,静谧无声。一只覆着明黄袖角的枯瘦手臂自内缓缓伸出,静置于脉枕之上。缦外只有阿惠一人,身着青绿色太医署官袍,屏息静气,凝神细诊。
一炷香尽,阿惠缓缓收手,继而伏拜在地,奏道:“陛下头疾,已入骨髓,实非针石火齐所能及。传说世间唯有一种解药,名为“雪魄”,生长于极寒之地,三年方得一开花。昔日家父遍访西南群山,奈何机缘未至,终是无果。”
帐后,一丝微弱且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传来,仿佛下一口气就要接不上来,听得人心头发紧。
阿惠话音稍顿,随即微微抬首,目光沉静似水:“然先父张仲钦曾留有遗训,谓天地之间,阴阳化生,纵是绝境,犹存一线逆转乾坤之机。陛下,可愿一闻?”
“讲~”
“开颅术。”阿惠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入耳:“民女于潼关时,曾为一个名叫魏兴的郎将施过此术。其症与陛下同源,皆为瘀血入脑,凝阻神窍。魏郎将因而失明,今陛下之危,更甚于彼。欲破死局,唯开颅祛瘀一法。”
良久,黄幔内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张娘子,你这开颅之术,分明是要取朕的性命。”那声音无波无澜,无惊无怒:“说吧,你是想为父报仇,还是~朕的哪位皇子,许了你天大的好处?”
“陛下明鉴!”阿惠眸光清亮,语调沉静:“此术确如悬丝渡渊,九死一生。然民女已走过一遭,深知其间分寸。若不用此法——陛下大限,恐在十日之内。”
“你~到底所求为何?”
“请陛下为太医署翻案。”阿惠再次伏首。
黄缦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半晌,声音徐徐传来:“翻~案~?”
“民女当日亲眼所见,和光公主实乃先中剧毒,而后坠塘。太医署诸位大人诊治并无疏失。
公主所中之毒,来自被人调换的长生丹。盖其缘由,乃是公主平日所服丹药致其心神紊乱,频现幻象,更忆起诸多前尘旧事,涉及身世秘辛。郭淑妃与驸马韦元衡恐事发败露,遂起杀心,于丹药中加入砒霜,终致公主薨逝。伏请陛下明察秋毫,重审此案,为太医署昭雪冤屈!”
阿惠言罢,以额触地,深深叩首。
“倘若~这不是一桩冤案呢?”
“陛下~何意~”阿惠忽觉周身变冷。
帐内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圣人的声音缓缓响起,一字一句,如惊雷炸响:
“朕,一直都知道。”
“朕知道和光并非死于太医之手,而是中毒身亡。”
“朕还知道~”声音稍顿,却似有一柄无形利剑高悬于顶:“她非淑妃所出,亦非~朕的骨血。”
阿惠只觉一道无形寒刃凌空劈下,又似被人掐住喉咙,竟连半丝声响也发不出来。
“身为先帝长子,朕自幼不得圣心。年逾而立,东宫之位却仍似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诸藩拥兵自重,内官则各挟亲王,群狼环伺,眈眈而视。先帝驾崩之时,朕虽内倚田令诚传递宫闱密讯,外仗陇右铁骑悄然入京,然根基依旧飘摇如萍。恰在此时,和光现世。她那一声“得活”,于朕而言,不啻天降祥瑞——朕方能昭告天下:朕承天命,继大统,乃大唐无可争议之君!
唯此,江山方定,帝位始安。
至于和光究竟何人——朕,从未在乎过。”
阿惠指尖死死绞紧衣角,颤声道:“和光公主所中之毒~莫非~莫非是陛下亲赐?”
“服了长生丹的和光,竟说起荒唐的胡话来。若任其妄言,诸侯窥伺,社稷动摇,朕岂能容她?至于太医署众人~”圣人的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刻骨寒意:“知与不知,皆需陪葬。非如此,不足以显天威雷霆,不足以镇四海人心。
他们为护大唐国本而死——死得其所。”
“刺啦——”
厚重的明黄帷幔被猛地扯落,委顿于地。幔后露出圣人枯槁的身形,歪斜地倚在龙榻之上。
阿惠指间寒光乍现,三枚银针淬着幽蓝的暗芒。她声音冷彻如冰:“此三针,原淬剧毒,是为死谏不成时,自绝于丹墀之下所用。”
她手腕一抬,针尖直指御榻,字字铿锵:“今既真相大白——请陛下,受死!”
“嗬嗬嗬~嗬嗬嗬~”圣人嘶哑的笑声如同夜枭啼血,枯槁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你若杀了朕,太医署的冤屈便永世不得昭雪。”
阿惠手中银针骤然一滞。
圣人浑浊的双眼死死盯住她,喘息道:“但,你若能施术救朕,朕必下诏,为太医署正名。”
他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一字一句道:“朕乃天子,金口玉言。”
一阵阴风穿堂而过,卷起地上的重重帷幔。紫宸殿内,空寂如墟,唯有这八个字,凿入耳中,碾过神魂。
阿惠只觉得四肢百骸寸寸冰冷——
救与不救,皆坠无间。
“逆党行刺圣驾!给我拿下!”
一道尖利如鸮啼的嗓音从殿外传来,骤然划破死寂。
话音未落,紫宸殿四面的殿门轰然洞开,早已埋伏在外的神策军甲士一下子涌入,顷刻间便将大殿围得铁桶一般。
为首的正是神策军护军中尉齐复功。
他冷笑着按剑而出,显然已在此候命多时,只等阿惠一朝行刺。
不待阿惠有所反应,数柄横刀已从左右两侧刷地递出,架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冰冷的刀锋紧贴肌肤,瞬间压出一圈血线。
“魏王到!”
甲士如潮水般分立两侧,魏王自森森刀戟间徐步踱出。他一身玄色蛟龙朝服未褪,九旒冠冕端凝如山,俨然刚刚步出宣政殿,便直赴紫宸殿。
“张娘子~生死抉择,着实艰难。”魏王缓步踱至阿惠身侧,示意身旁甲士撤了兵刃。
他俯下身子,声音压得极低,只容二人听见:“可要孤为你做个决断?”
“你想借我的手弑君?”阿惠目光转向龙榻上那垂死之人,冷声道:“再将这滔天罪责栽赃在太医署头上?”
魏王唇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缓缓摇头:“不~这弑君谋逆之罪,合该由普王府来担。”他广袖一拂,蓦然转身,声音陡然拔高:“普王自京兆府狱救你脱险,又将你长匿于府——此事朝野尽知。今日你持针弑君,天下人谁会相信,这不是普王授意?”
“逆贼张氏,还不伏诛!”齐复功一声暴喝。
两名神策甲士立时上前,反剪阿惠双臂,将她狠狠掼跪于地。膝骨撞击金砖的闷响声中,她周身的要穴亦被死死制住,再难动弹分毫。
魏王缓步走到龙榻前,安然落座于榻沿。
“父皇~”他的声音柔和谦卑:“这江山,儿臣不等您赐了。”
他轻轻握住圣人那只枯槁的手,姿态恭谨,仿佛侍亲至孝:“儿臣今日亲自来取。您就安心荣膺太上皇,移驾兴庆宫,静享余下的几日寿命。至于寝殿与棺椁,儿臣皆已安排得万全妥帖。”
“魏王!”圣人的声音骤然衰颓下去,竟透出几分哀恳:“张氏所说的开颅之术,朕~朕愿一试~”
魏王指尖轻轻摩挲着老人枯柴般的手背,唇角噙着一丝悲悯般的笑意:“父皇这些年炼丹问道,只为求一个长生不死。您怎知这黄泉幽府,非有嫔娥随侍,儿孙烝尝,其乐反胜人间?”
他语声微顿,宛若商议家常:“不若~儿臣也送母妃下去,与您相伴~可好?”
眼见圣人面色由蜡黄骤然转为死灰,魏王唇角笑意愈深,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袍袖,端坐如松,淡声道:“传德妃入殿。”
两名内官一左一右架着王德妃的胳膊,几乎是拖拽着将她带入殿内。德妃脚下踉跄,发髻散乱,身后跟着几名低头屏息的宫女。甫一进殿,她竟全然不顾龙榻上的圣人,径直扑向魏王,双膝跪下,苍白的手指死死攥住他的袍袖,哀声求道:“蟾儿!你自幼养在母妃宫中,母妃待你胜过亲子!今日为何~为何定要取我性命?”
魏王立即起身虚扶,语气恭敬:“母妃折煞儿臣了。”他亲自将德妃搀起,吩咐道:“为德妃娘娘看座。”
刚刚随驾入殿的侍女中,立即有一人趋步上前,名义上搀扶德妃入座,实则将其禁锢在椅中。
阿惠定睛一瞧,此女竟是雪姬。
魏王收了笑容,声若寒冰:“若不是先皇后为小人所害,岂会盛年崩殂?孤又何以沦为母妃掌中傀儡,由你‘抚育’成人?”
他俯下身子,指尖轻轻捏住王德妃的下颚,低声叹道:“淑妃纵是骄横,论狠毒手段~不及母妃万一。”
言罢,他缓缓直起身,目光冷冷扫过龙榻上气息奄奄的圣人、檀木椅中面色惨白的德妃,以及被死死按跪于地的阿惠——
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
“此间所有人等,不留活口。至于普王党羽张氏,刺驾谋逆——拖至含元殿前,立斩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