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霜天澄澈，一钩冷月悬在王府屋檐的鸱吻之上。三更梆子刚过，十数道黑影便悄无声息地翻过高墙。卢七娘一袭夜行衣，腰间软剑映着月光，泛出秋水般的寒芒。她打了个手势，身后黑衣军士立时分作三股——一股跃上角楼制住暗哨，另一股则悄无声息地摸向地牢，自己则带着几名军士径直朝内院奔去。
内院的枯树枝上还挂着阿惠白日里翻看的医书，此刻在夜风中哗啦作响。卢七娘撬开铜锁时，看见阿惠正攥着一个药囊和衣而卧，眼下还挂着两道泪痕。
“阿惠！”卢七娘低声呼唤。阿惠惊坐而起，正要开口，卢七娘已将一件灰鼠斗篷往她身上一裹：“迦利奴已救出，速随我来！”
转过假山时，地牢方向突然火光冲天。“走水啦！”王府护卫的惊呼从四面八方响起。
卢七娘头也不回，反手掷出三枚暗钉，将追来的铁甲卫钉在廊柱上。“撤！”她一声低喝，声音却清晰传入每个同伴的耳中。
幽暗巷陌中，十数道身影如风般掠过。迦利奴眼角扫见阿惠步履蹒跚，却仍咬牙紧跟，当即屈膝俯身，将她稳稳托上肩背。
前方的卢七娘回头瞥见，眼中闪过一抹激赏，扬声道：“喂！昆仑奴，都说你腿快似风，可敢与我比试比试？”
迦利奴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迦利奴就算背着娘子，与您比试也无妨！”
七娘爆出一串清亮笑声，身形骤然加速，迦利奴虽然身负阿惠，脚下还拖着半截铁镣，迈开的步伐却丝毫不见滞涩。两道身影在暗巷中你追我赶，竟将这亡命奔逃化作脚力竞逐。
阿惠伏在迦利奴肩头，眼见七娘身影掠过，忧心如焚，疾呼道：“七娘！你今日救了我，他若知道定不会善罢甘休～”
卢七娘自然明白“他”指的是谁。
她纵声长笑，笑声在巷中激荡：“那正好！我倒要看看，他这个兵马大元帅，能不能过我昭义军的铁阵！”
众人脚步不停，转眼已至明德门下。守门的神策军卒抱着长枪，正倚着城墙打鼾，卢七娘与几个昭义军士如鹞鹰般掠上城楼，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其制服。
“军爷饶命！饶命啊！”这几名军卒竟吓得双膝发软，瘫跪在地磕头如捣蒜，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盘剥过往商旅的跋扈模样。
“且慢！”
卢七娘陌刀方举，阿惠急急摇头制止。七娘冷哼一声，收刀入鞘，转而用绳索将守军捆作粽子，掷于城楼角落。
“记好了！”她踹了一脚捆得最紧的那个：“若他日敌军来袭，就凭你们这等懈怠——”她的刀鞘重重敲在墙砖上：“长安城破之时，尔等照样身首异处！”
一行人疾步穿过幽深的门洞，身影瞬息间被更浓重的夜色吞没。卢七娘解下腰间令箭，抛入一名亲卫怀中：“速回大营，传我帅令：闭垒戒严，擅动者斩！”
“是！”众亲卫抱拳，领命而去。
“阿惠，你要去哪里，七娘我便护送你到哪里。”她执起阿惠的手。
“大秦塔向西十里，有一处废宅，杜良娣和绿珠藏身在那里。我须得赶紧去寻她们。”阿惠急切道。
“我与娘子同去！”迦利奴上前一步。
“好，一起去！”
迦利奴背稳阿惠，与卢七娘身形如电，踏风疾行。
破晓时分，三人终于赶至小院。不成想，映入眼帘的竟是一片惨象——残月之下，整座院落已化为焦土，唯余几段焦黑的断梁在夜色中冒着青烟，四下里死寂得可怕。
“怎会～怎会～如此！”阿惠颤声道。
“分头找！”卢七娘率先踏上废墟，用剑鞘拨开碎瓦，几个烧得黢黑的药罐半埋在灰里，其中一个还残留着未完全碳化的药渣。
阿惠双膝跪在灰烬中，滚烫的灰渣顷刻间将她的衣裙烧出无数破洞。她不顾灼烧的疼痛，只是咬着牙，一根根搬开那些焦黑的梁木，每翻开一根焦木，底下竟还有噼里啪啦的火星，混合着烧焦的刺鼻气味。
“良娣～绿珠～你们在哪儿～”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泪水滚滚而下，又旋即被焦热的气息烤干，在脸颊上留下道道白痕。
突然，迦利奴一声惊呼：“娘子！快来！”
在一处半塌的墙垣下，一具焦尸如枯木蜷曲，脖颈处清晰可见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
“不！不可能～！”阿惠跪跌在地，伸手欲触，那段残躯竟应手崩散。
“不是她们～绝不会是！”她嘶哑哭喊着，十指疯狂刨开灼热的焦土，忽然，一块半熔的硬物硌入掌心——阿惠颤抖着将其举起，向着月光仔细端详，正是杜良娣常佩在腰间的那块莲纹玉佩。
阿惠全身血液在瞬间凝固。
“良娣———！”她凄声长呼。
“定是那普王所为！”迦利奴怒吼：“除了他，还有谁知道这个地方？娘子，我们都错信了他！”
阿惠只觉天崩地陷。她不敢相信，那个曾与她击掌为盟的人，那个在漫天烟火下紧握她手的人，那个与她一路风雨，死生契阔的人——竟将屠刀挥向她的挚友杜良娣！
她转头又发疯似的扑向废墟，双手拼命刨挖，直到十指血肉模糊。仿佛挖得够深，就能挖出一个真相，证明眼前这一切都是幻觉。
“呃啊——！！！呃啊——！！！呃啊——！！！”
一声声凄厉长啸猛地撕裂夜空，裹挟着无边无际的悔痛——
“阿惠，阿惠？！”卢七娘抢上前去，死死扣住她的肩头，一遍遍喊道：“回神！回神！”
阿惠瘫坐在地良久，终被七娘唤醒，颤巍巍站起身来。
她仰面望向漆黑天幕，声音沙哑：“我想为我阿爹翻案，我想保太医署百年清誉，我想替韩伯伯、刘伯伯～替我的同窗好友～替碧璃、绿珠、良娣和一切枉死之人讨一个公道。可这条路，比我想象的还要凶险千百倍。七娘，迦利奴——”
她转脸看向二人，破碎的衣袂在夜风中飘动：“前方血路，就让张惠一人独行。”
“不！娘子为了救我扶南族人，连鬼市和云韶院那样的险地都闯过了。”迦利奴大声道：“前面就算是刀山火海，我迦利奴也随你一起去。”
“还有我！”卢七娘亦上前一步：“这等快意恩仇之事，怎能不算我七娘一个？”
四道目光灼灼如火，看向阿惠。
阿惠心中一颤，一股热流涌了上来。
寒光一闪间，七娘的刀锋深深戳入焦土：“你只需告诉我们，下一步当做些什么？”
阿惠强忍泪花，哑声道：“魏王府内，藏着一位嬷嬷，正是昔日皲王府的掌仪。她隐姓埋名二十年，必是知晓和光公主的身世。只有寻到她，拿到口供，太医署的冤屈，才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魏王府？”卢七娘冷笑一声：“太子府和普王府我都如入无人之境，正好再会一会这魏王府。”
阿惠又转向迦利奴道：“既然我们没有寻见绿珠的尸身，便是生机未绝。普王留她性命，必是要拿捏驸马软肋。你这几日守在公主府外，盯紧往来之人，或许有机会寻到绿珠的踪迹。”
“好，我一定寸步不离公主府。”迦利奴应道。
阿惠微微颔首，凝目望向眼前焦黑废墟，仿佛要从那灰烬深处，寻出最后半点未灭的火星。
“如此，我们便一起回京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