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案 卷帘美人 第二十三章
霍小鱼2025-10-21 09:153,071

   宋清药肆临街而立,门柱上悬着的黑漆金字招牌已有些褪色。

   这里是西市最大的药行,百年字号。阿惠在太医署时,常与其他同窗结伴来此采买。此处药材齐全,《本草》所录,靡不悉备。不止这些,南海蚌珠、天山雪莲、长白灵芝、新罗老参,九州珍异,亦多有之。

   普王似乎生怕阿惠一人在外,出了什么闪失,今日特意叫了两个王府随从跟着。阿惠叫他们在门外等着,自己一个人推门而入。

   门扉轻响,老掌柜闻声抬头:“小郎君抓什么药?”声音沙哑却温和。

   “掌柜!”阿惠刻意压低嗓音,一口气报出:“劳烦取些牛黄、麝香、珍珠、明雄黄~”

   她还没列完,掌柜便笑道:“小郎君可是要配一副诸葛行军散?”

   阿惠微笑着点头:“家中有人要赴南诏,听说那里瘴气极重,因而想缝制一枚药囊,让他随身带在身上。”

   “小郎君年纪轻轻,却是细心。”老掌柜在药柜前踮着脚翻找,一边道:“这诸葛行军散的方子,还是当年张太令所赐。”

   他取出青布药包:“每逢时疫,张太令一定亲笔誊写药方,命老朽备药。活人无数的大善人啊,竟落得那般下场——”

   “掌柜可还存着张太令亲笔写的方子?”

   “自然存着!太令留下的十几个治瘟良方,老朽都仔细收着呢。来,取与郎君过目。”

   掌柜又转回身,翻出一个檀木匣,从里面取出几张泛黄的纸笺——正是张仲钦当年亲笔所书的药方。阿惠望着阿爹熟悉的字迹,眼角不禁湿润,急忙抬袖拭去泪水。

   老掌柜麻利地包好药材,将青布药包递到她手中。阿惠道过谢,却没有从正门走出的意思,而是压低声音问道:“掌柜,可否借道后门出去?”

  

   从宋清药肆的后门出去,再穿过几条街巷,便是新罗人聚集的怀远坊南角。阿惠压低了帷帽,急匆匆地寻到此处,一家一户地挨排问过去。

   朴家刚来长安不久,只是租借了坊角的一处院落,与另外几家新罗人混居。那房屋主人见阿惠过来盘问,原是不肯说,直到见了两块开元通宝,这才摇头叹道:“听说,那朴氏判了斩立决。他家娘子原本还想凑些银两,给他赎身,结果不知怎的,又说救不回来了,正在收拾细软,准备今日便逃回新罗呢。”

   “这几日,朴家娘子还见了谁?”阿惠上前一步。

   “这~”房主挠了挠头,低声道:“娘子可千万别外传~”

  

   “朴家娘子?”

   阿惠推门而入,只见那新罗妇人正以袖掩面啜泣,素白的衣袖已被泪水浸透。她膝边蜷缩着个约莫三四岁的女童,小脸粉雕玉琢。女童天真无邪,不谙世事,只是扯着母亲的裙角把玩。

   阿惠缓步上前,取出一方素帕,轻轻递向泪眼婆娑的朴家娘子,开口道:“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不肯相救你家郎君了?”

   “你是谁?”朴家娘子停止了哭泣,紧张得浑身打颤。

   阿惠低头看了眼小女孩,自怀中取出一枚用油纸包好的糖,轻轻放入她手心,柔声将她引至院外。回身时,她脸上那份温和已敛去不见,沉声道:“娘子,你家郎君向地下钱庄借了百两银子,是也不是?”

   “你~你是如何知晓~?”

   “朴郎君并非沉迷赌博,而是为了向驸马韦元衡行卷,筹措行卷之资,不得已才借了高利贷。谁知债主日日上门相逼,走投无路之际,只得求助驸马。驸马许诺,只要他肯去荐福寺下毒,非但债务一笔勾销,功名利禄也是唾手可得。

   可惜,驸马自始至终都是诓骗他。事成之后,朴郎君便成为了替罪羊。昨日上门威胁你的,正是驸马府的人。你们母女二人若再不离开京城,恐怕也难逃一死。”

   朴家娘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这位娘子,若您是钱庄的人,便求您高抬贵手。我这就去典当家什,三日,不,两日内定把银子凑齐送来。”

   “娘子,你可否随我去大理寺作证,指认驸马?”阿惠急忙将她搀扶起来。

   “不!不行!”朴家娘子脸上涕泪纵横,分不清是泪水还是冷汗,她死死攥住阿惠的衣袖,身体抖若筛糠:“您让我去指证,分明是让我们母女送死啊!”

  

   “阿娘!”

   不知何时,小女孩从门外跑了进来,见到这个情景,吓得哇哇大哭。

   “莫怕,莫怕。”阿惠蹲下身,轻轻揽住小女孩颤抖的肩头。她望望孩子含泪的双眼,又看看朴家娘子灰败的面容,终是轻叹了一声。她将身上所剩的银钱悉数取出,轻轻放入朴家娘子手中,低声道:“带上孩子,归家吧。”

   “得活?”小女孩扑上去拽住朴家娘子的衣袖,脆生生地唤道:“阿娘,得活!阿娘,得活!”

   朴家娘子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望向阿惠:“娘子当真~当真要放我们归家?”

  

   阿惠脸上血色尽褪,仿佛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凝固。

   “得~活~”阿惠一字一顿,凛然道:“可是新罗语?”

   朴家娘子被阿惠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惊得浑身僵直:“正~正是~”她结结巴巴地答道,全然不明白为何气氛骤变。

   “得~活~”阿惠突然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五指如铁钳般收紧,几乎要嵌入皮肉:“在新罗话里~是‘归家’的意思?”

   朴家娘子吃痛地轻呼一声,仓皇点头。她看见阿惠眼中翻涌着赤色的暗潮,吓得不敢再做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阿惠松开手,额间却沁出细密汗珠,整个人竟踉跄着倒退了一步,转身冲出门外。

  

   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鹅毛大雪,街上行人寥落。

   阿惠提了一口气,发足向普王府奔去。

   “最近这些年,常有海贼盗掠新罗国的平民,将其运到登州、莱州地界,再沿着海岸各道贩卖为奴。”普王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

   “那女婴活了下来,却痴痴呆呆,三四岁仍不能开口讲话,只会咧嘴傻笑。”太子阴鸷的声音也回响起来。“那日,一个衣衫褴褛的女童突然从柴房跑了过来,一把抱住圣上的大腿,口里叫着:‘得活!得活!’”

   “玉儿,我终于记起你了!”暗夜中,和光公主紧紧抱住自己的肩头,又张开双臂:“玉儿,得活!”

   “玉儿!”寺院中的新罗女耗尽最后一口气,嘶哑的呼唤混着血沫迸出:“得活!”

   “张娘子~”虚空中,太子那张瘦削苍白的脸陡然迫近:“你如今可知道了‘得活’二字的意思?”他狂笑不止,笑声像是从九幽深处传来,又似乎引诱着谁和他同坠无间地狱。

  

   从含光门到朱雀门,自西市至东市,阿惠不知跑了多久,右脚的绣鞋早已掉了。罗袜被雪水浸透,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雪里,整个脚掌冻得发青。

   “三郎——三郎——!”她在内心无声呼喊,胸口灼烧般疼痛。她生怕赶不及,普王的军队已经开拔。她只想把这惊天秘密剖开在普王面前,要让三郎、让圣人,让天下都知道——和光公主究竟因何而死!

   

   普王府大门终于在风雪中显现。普王一袭墨色大氅,如雪松般伫立在石阶上。两侧铁甲林立。

   “三郎——!”

   阿惠跌跌撞撞地奔向那道身影,即将伸手触到普王衣袖的刹那,腿脚终于僵到迈不动步子,整个人向前栽去。

   普王铁臂一揽,稳稳将她拉入怀中,低声问:“怎的耽搁了这么久?”还未等阿惠回答,他目光一沉,扫到她冻得发紫的右足,当即将她打横抱起:“回府去。”

   阿惠顾不上旁人,双臂攀住他的肩膀,气吸急促:“三郎,和光公主死前所说的“得活”,本是新罗语,她,她定是——”

   “张娘子,你的脚伤了!”普王突然提高声量,扭头喝道:“来人!送娘子回房!”

   “三郎!”阿惠颤声道:“三郎,听我讲~”

  

   “娘子!”忽听一声断喝,迦利奴站立在府门飞檐之上,手脚俱戴着半截铁镣,如一只被缚的黑鹰:“普王狡诈,莫要信他!”

   阿惠尚未反应过来,普王一扬手,霎时间两侧铁甲卫张弓如满月,箭雨倾泻而出。迦利奴拖着铁镣在空中连翻数转,终是力竭坠地。还未起身,一张银光闪闪的天蚕丝网已当头罩下。

   迦利奴大呼:“娘子!杜娘子让我传信给你,信笺却被普王截了。”他如困兽般在网中挣扎,铁链哗啦作响:“他将我囚在府中,已有七日!”

   “大胆昆仑奴!本王府邸岂是尔等撒野之处!”

   普王厉声喝断,身侧铁甲卫当即按刀而出。

   “住手!”阿惠猛地挣开普王怀抱,踉跄扑向迦利奴,张开双臂护在其身前。铁甲卫手中陌刀已举至半空,硬生生收回刀势。

   “迦利奴所言~当真?”阿惠看着普王,颤声质问,眼神中尽是不可置信。

   普王面色此时已经沉如寒铁。他避开阿惠的视线,冷冷道:“昆仑奴打入地牢,张氏禁足内院。本王南诏归来前——”冷刃般的目光扫过众人:“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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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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